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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满素美国选举的别样功能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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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举的性价比

都说美国大选耗资巨大,年约60亿美元,为史上之最。大选的方式,包括资金募集等是否合理,一直都在争议和改进。大选不可能毫无缺陷,但称它为一场“烧钱游戏”则未免一叶障目。
  评估大选的耗费,也有一个性价比。大选是完成一次国家*权的交接,所以只能与其他完成这一功能的方式相比。回顾历史,主要不外乎世袭、*变和战争。
  “世袭”最常见也最平稳,但世袭者是否称职却无保障,往往继承大位者并无大德大能,又轻易不能请他下台。撇开其公平性不谈,可预见的是世代相传,迟早会传到不称职的一代手里,这也是世袭制的死穴,更不必提皇室本身的奢华浪费。“战争”耗费最大,或外敌入侵,或群雄逐鹿,常常是国力耗尽,国人死半,文明被践踏,民族遭劫难。相比之下,在一个没有“正统”观念的现代人看来,“*变”倒是相对合理,损失也小。关上玄武门,杀来杀去反正都是和权力有关的人,没必要把老百姓的命搭上。五代的冯道大概就是想明白了这点,当了五朝八姓十一君的宰相,保了一方百姓平安。但是*变之后呢?不过是新一轮世袭的开始。中国几千年反反复复的改朝换代史足以说明这个问题了。
  如此比较,结论便很清楚:大选肯定不是耗资最大的*权交接方式,而且大致不会死人,更难得的是它还具有可持续性。想想人类付出了多少血的代价,才终于找到这一兵不血刃的方式,实在该为这种大智慧感到惊奇呢。人类确实不是一般的物种,能超越自己的生物属性。
  然而,大选的功能还不仅于此,静观其过程便可发现,它在不经意间还完成了另一项隐而不彰的功能,那就是全民的民主教育。虽然这不是它宣布的目的,但其意义也许更为深远,更是上述三种方式永远不可能具备的。就选举而言,挂几幅彩旗,设几个投票箱,没那么张扬,也一样选出领袖。但大张旗鼓、公开透明的大选显然更能调动全民的参*热情,提高全民的民主素养,完善选举的行为方式,使国家*治得以活跃、修正和更新。大选对美国如同生命的吐故纳新,很难想象一个没有大选的美国。

▍选举的由来

北美殖民时期,英国任命的总督只是在殖民地(即建国后的州)的层次上进行治理,地方长官由居民自己选举产生。早年的美国人烟稀少,生活乏味,宗教礼拜和世俗选举便具有节日般的狂欢作用。自治是英属殖民地的传统,选举是自治的一个重要内容,没有人民的自治就不会有真正的选举。反过来也说得通:没有真正的选举也不会有人民的自治。
  美国选举地方长官的做法可以说是新教教会选举的延伸。新教最大的特点就是教会自治,信徒们自愿立约组成教会,各教会间的关系犹如主权国家,平等而互不干扰。这是宗教改革的功劳,它断然拒绝了那个自上而下,层层控制的罗马教会,为各教会赢得了独立自主。移居北美的新教徒将教会自治的原则引入世俗*府,民众依据共同协商的一套规则来选举和更换长官,并保证服从之,《五月花公约》之重要就在于它开启了这一自下而上组建*府的传统。
  至年立国时,美国人已经对选举拥有一个半世纪的实际经验,他们切身体会到选举是个好东西,谁也别想改变它。美国没有改朝换代的历史,国家没有世袭的主人,宪法更是明文规定合众国不得颁发任何贵族爵位。在这样憎恶和警惕君主制的*治氛围中,华盛顿不称帝是再正常不过了。倘若中国在18世纪突然冒出一个华盛顿,那就太反常了,不要说年的乾隆,就是19世纪的洪秀全、20世纪的袁世凯,全都念念不忘称王称帝。他们不会明白:伟大不在于称帝,而在于不称帝。对皇权的执著好像不仅写在了中国文化的记忆中,甚至写在了基因中。
  显然,一人一票的选举方式本身,就包含了天下为公的意思,因此只有共和制方可为之。皇权对国家拥有的不只是治理权,更是占有权。逐鹿中原为的是将天下据为己有,还要传之后世江山永固,这是秦始皇开创的中国*治的最大主题。

然而,美国人完全没有国家可以私人占有的概念,江山自然自在,有什么可打可抢?独立战争后,无人觊觎大权,领袖们一个个相互道别,或解甲归田,或返回本州参*,只剩下一个软弱无权的邦联条例下的邦联*府在维持着新生的共和国。

在连续多年的权力空缺后,至年宪法制定才设立了总统之位。当总统当然很有诱惑,但不过是白宫的临时主人,仅握执法之权,与天子相比,绝非一个等级。有才干的美国人可做的事很多,未见得都想当这个受制衡的总统。富裕如华盛顿,宁可卸下重担回庄园去安度晚年,又何其自然!
  曾听一位长者教诲:“总统也有坏的,皇帝也有好的,唐太宗就是个好皇帝!”此言甚是费解,似乎人治的君主制和法治的共和制不过半斤八两,按此逻辑,为实现共和所作的努力岂非多余?李世民果真睿智天纵,共和制只能使他更伟大,至少他可以大大方方竞争上岗,不必染指阴谋。只是两种制度的目的和性质截然不同,君主的驾驭之术恐怕未必能用到共和国的*治里。

▍一场声势浩大的民主教育运动

大选是有组织的,但组织者不是*府,即使在职总统参选也不能动用*府资源。*府在大选中的角色只是例行执法。那么组织者是谁呢?是**,有时还有独立候选人自组的竞选班子。半个多世纪来,美国的***治在削弱,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组织竞选——提出*纲、推举候选人、发动宣传攻势、动员投票等。候选人一旦当选,就是全民的总统,不能再代表一*的利益和观点。
  公开公平是大选的基本条件,程序的公开公平和辩论的公开公平缺一不可。整个大选延续一年多,环环相扣,每个环节都公开透明,达到相应目标。选举年的上半年是预选,即*内竞争,候选人在全国范围各自亮相,向选民提出国家面对的重要议题,表明自己的*治立场。他们还彼此辩论,让选民明白其中的差异。这是候选人显示实力、考察人气之时,自知机会不多的候选人在这阶段就自动放弃了。
  下一步是各州选举两*全国代表大会代表,有**基层会议或直接投票两种方式:前者是从选举点、县、选区到州逐级召开代表会议,选出本*代表;后者在形式上如同普选,目前大多数州采用后者。代表确定后,两*在第三季度分别召开全国代表大会,正式提名本*的总统和副总统候选人。
  至此,两*的竞选才正式开始,这一过程要持续两个多月,直到十一月的投票日。期间,候选人穿梭于全国各地,逐州争取选票,发表竞选演说、与选民面对面交流、澄清选民疑问、进行公开辩论、召开记者招待会,并辅以广告大战等多种形式,目的是宣传自己对国内外事务的*策主张,同时驳斥对方论点,以期赢得选民的赞同和信任。
  说两*只是为了方便,美国历史上经常不止两个*参与大选,三四个*同时竞选也非个别,有时还有独立候选人来凑热闹。历史上参加过大选的小*不胜枚举,如反共济会*、自由*、禁酒*、绿钞*、人民*、进步*、社会*、共产*、绿*等等,许多小*只为单一目标而建,随着问题解决便自行消失。他们胜出的机会很小,但作为发出声音和打破垄断还是有意义的。
  竞选的核心是辩论。辩论的目的是说服,辩论的基础是人的理性和判断力,相信在公开公平、无人独霸讲坛的条件下,真理总会越辩越明,因为人类社会是讲道德的(至少在口头上),公开无耻只会适得其反。辩论有中心而无禁区,全国性的问题都可以拿到阳光下来晒一晒,是非对错、经验教训,都可以辩个子丑寅卯,休想蒙混过关。辩论是一个充分发表意见的过程,选民面对不同观点,必须学会独立思考,分辨是非真伪。如此四年一次地循环往复,美国有多少大事,人民知道得一清二楚:历史如何,当下如何,有些什么观点和应对,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有了这样经常性的反思和检讨,真相如何还能隐瞒?思想如何还能混乱?孰是孰非孰优孰劣如何还能分不清?
  正是在各方观点的交流中,共识逐渐形成。这个共识不是谁说了算,而是全民辩论出来的,是在理解的基础上比较出来的。达不到共识的问题,起码也观点清楚,存而不论。由于在开国定制时,美国人对于宪*、分权、制衡、公民权利、司法独立等根本问题早已达成共识,所以大选的议题往往相对具体,早年如国家银行、西部开发、奴隶制、金本位等,当代如越战、财*、枪支管理、堕胎等。
  美国历史上最精彩的辩论大概要数林肯挑战道格拉斯那场了。年,奴隶制将美国人分成尖锐对立的两派,林肯和道格拉斯此时竞选伊利诺伊州的联邦参议员,中心议题自然离不开奴隶制,准确地说是奴隶制在新领地上的法律地位。号称“小巨人”的道格拉斯是北方民主*领袖,他和林肯几乎同时从*,年龄还小于林肯,但已担任过两届联邦参议员,这次是谋求连任。林肯只当过一届联邦众议员,这个“小人物”代表的是刚成立不久的共和*。道格拉斯提出“人民主权论”,主张由当地居民来决定该地是否实行奴隶制,他企图回避奴隶制的道德问题,通过将其转化为地区问题来防止国家分裂。林肯则旗帜鲜明地反对奴隶制向新领地渗透,并公开谴责奴隶制的非人道。一个立足于美国传统的自治原则,一个坚守独立宣言中的人权立场。
  作为开场白,林肯发表了著名的“裂开的房子站不住”的演说,道格拉斯也作了相应演讲。从8月下旬到10月中旬,两人在七个选区连续进行七场辩论,每场延续两个小时——正方发言半小时,反方答复一小时,正方再反驳半小时。交锋直指当时的敏感话题,唇枪舌战,每次都吸引数千观众冒着酷暑闷热前来观战,精彩轰动全国。道格拉斯虽获连任,但真正的胜者却是林肯,他收获了更多普选票,从此声名远播,迅速登上全国*坛。奴隶主对他深感恐惧,年林肯刚赢得大选还未上任,南方便如惊弓之鸟匆匆宣布脱离。
  

看来,不是人为设计和操控的大选,似乎更接近一场人民自编自导自演自评的民主教育运动,选民和候选人都边干边学,提高自己的*治水平。倘若关起门来大选,没有观点的充分表达和比较,选举的教育功能还剩多少呢?

▍让人民来决定
  

美国的大选早已不同于建国初期,合众国宪法的规定是由选举人选举总统,而选举人的产生方式则由各州自定。年首次大选时,除宾州和马里兰采取选民直选外,其他州均由州议会决定。随着国情变化,主要是*派的产生发展、选民范围的扩大和数量增多,选民观念的改变等,大选的方式一直在演变,挡不住的总趋势就是平民化、民主化。
  美国早期是精英统治,民众在总统选举上发言权不多,而革命领袖们又大多绅士,在他们心目中追求高位非君子所为,故而没有发生过明显的权位之争。更何况华盛顿德高望重,他的当选毫无悬念。
  年华盛顿退隐后,总统竞选才真正拉开序幕。不过亚当斯还是没有为自己竞选,他老老实实待在家中等待结果。年大选时,*派*治公开亮相了,联邦*摆出一副旧式精英“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超然立场,似乎不会为拉票而改变原则。杰斐逊的共和*却深谙走群众路线的好处,大谈普通人的美德,终成赢家。然此时所谓的“弗吉尼亚王朝”还在延续,在决定总统人选方面,选举人显然比选民的作用大得多。
  到年,大部分州改为选民直选选举人,并且以前的国会提名总统候选人也改为各州提名,普选票的意义因此凸现,这是大选平民化的一大标志。以前大选根本不计普选票,现在普选票和选举人票并列,意义甚至超过后者。只是由于绝大多数州采取“胜者得全票”,所以才会发生获普选票多者却落选的现象。
  选民真正积极投入大选应该是从年开始的。大选已经变得越来越激烈,甚至不择手段,造谣生事。弗吉尼亚和马萨诸塞独占总统大位的精英治理终告结束,杰克逊代表新崛起的西部,热热闹闹地当选为第七位总统,普通选民亲热地称他为自己人。杰克逊的民主*创立了全国性支部网络,分工有术,人声鼎沸,吓坏了卸任总统小亚当斯。
  从此,*客们再也不敢低估选民的力量,他们必须按选民的好恶来塑造自己的形象。年大选中,形象设计和商业化明显加强。辉格*放下身段,义无反顾地将弗吉尼亚望族出身的哈里森打造成诞生在“园木小屋”里的拓荒者,配上皮帽子和民间小曲,颇有观赏性。他们终于明白,高高在上的候选人是没有希望博得选民认同的。对此,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也许会感到不屑,但*客们不得不讨好百姓总比高高在上藐视百姓好点。
  平民化也表现在竞选口号上,要一句话说到百姓心里:年胡佛的口号是“锅里有鸡,库里有车!”年罗斯福第四次竞选的口号是“中途不可换马!”年艾森豪威尔的口号凭借的是个人魅力:“我喜欢艾克!”在大动荡后的年,尼克松的口号是极具镇静和安抚作用的“法律和秩序!”
  选举之漫长,对候选人是从体力到智力的全方位考验。候选人必须充分展示才能,交代背景,澄清选民疑点,表明自己观点,显示个人品格,证明自己足以担当重任。在这个求职过程中,评委就是选民。对未来的总统而言,这不仅是考验和测试,也是极好的训练,他既要会展示,又要会克制,既不能缺乏自信,也不能狂妄自大,更不能轻易许诺。老布什在竞选时曾说:“看着我的嘴,不会再加税!”终因不能兑现而成笑料。谁说的话,谁做的事,都记录在案,任人评说。巧言令色的*客如骗人商贩,不会有人信任支持。每个聪明的候选人想必都会从昔日的教训中学乖,小心翼翼地避免重复他人的错误,因为说不定一个错误就足以将你逐出*坛。
  年大选开始时,民主*候选人盖里·哈特颇有人气,但他明知记者日夜追踪,却与一女模特过夜。消息曝光,舆论大哗。眼看人气一落千丈,他只好宣布退出竞选。有趣的是他心犹不甘,过些日子居然又宣布重新投入竞选,理由是“让人民来决定!”虽然夫人出面为他帮腔,但人民毫不犹豫作了决定——出局。
  候选人在全过程中保持风度至关重要,风度不仅是仪态,更重要是遵守游戏规则,接受竞选结果。赢得起也输得起是一个想当总统的人应有的素养。候选人毕竟只是竞争对手,不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对方赢了是一定要祝贺的,决不能撕破脸皮,上山打游击。美国文化中没有打江山坐江山这一说,试问还有什么比这对国家更安全的呢?

▍*治智慧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在现代*治里,三十六计很难入选,两面三刀、南面为王的种种手段称不上*治智慧。现代*治是共和国的*治,是天下为公的*治。关乎全体国民的事情却藏藏掖掖不能公开,怎么有资格称共和?
  一次成功的选举必须合法合理,选出合适的领袖,缺乏*治智慧的选民是很难完成的。常说人是*治动物,*治智慧是否属于人类本能呢?有研究表明,黑猩猩就掌握不少*治手腕,如向强者示弱,进行性贿赂等。(见弗朗斯·德瓦尔的《黑猩猩的*治》)这两招勾践在麻痹夫差时都用上了。不过选举看来不像是人的本能,尤其是大型选举,乃是一项后天习得的技能。大选需要热情,更需要理性,在众多候选人中挑选一个好总统并非易事,只有通过一场又场大选的实际训练,选民和候选人才能变得智慧,选举也才能变得平稳。那么,选民需要具备什么智慧呢?说来话长,略举一二。首先他们要清楚总统是干什么的,才能知道什么样的人有资格当总统,这就需要知道何为*治,就要熟悉当前*治的重大主题及观点,还要能区分何种观点有利于大家,何种观点只为少数利益集团服务。
  他们要学会理性地思考,懂得现实与理想、理想与空想之间的区别,懂得*治是一门关于现实可能性的学问,懂得轻重缓急,趋利避害,在各种可能性中争取最佳的选择。
  他们要有能力辨别是非真伪,辨别雄辩与煽动。历经训练的美国人在思维方式上可以说越来越中庸,一些极端主张在个别地区也许有号召力,一旦进入全国范围就几乎没人认真对待了。
  他们要明白各方具有平等的表达权利,不能将意见不同的人称为国家敌人。他们还学会了权力制衡,自觉地建立国会和白宫的平衡,避免立法执法掌握在一*之手。
  他们要熟悉游戏规则,辨认目的与手段的正当,学会以理服人而非倚强凌弱,不接受操控、贿选、威胁、人身攻击、造谣中伤等“负面选举”。
  选民智慧的提高还表现在他们*派忠诚的削弱,*派忠诚指的是习惯性地按照一个*的立场去投票。虽然*派在大选中还起着主要的组织作用,但选民表现得越来越思想独立和成熟,他们不盲目听命于一*,而是更
  有姓氏的“朝代”坚守自身利益的核心,很难有包容性。他们不可能信任选举,因为他们不相信民众的自治能力,或根本不认为民众有此权利。中国历史上也曾有过多次变法,然都出自上层决断,从未听说过让民众发言,公开辩论。无论对错,民众都只能是被动接受。没有参与,不明真相,也就谈不上接受教育,提高*治智慧。只有在以理服人的辩论中,民众才能培养出服从真理而非强权的习惯。
  历史证明,大选是可以改善的,但不能取消,对大选的信心就建立在相信民众有权参与和善于学习上。不是常说交学费吗?我们不妨也将60亿美元的大选资金看作学费,平均到每个美国人才20美元,还是四年一次,选出了总统,教育了大众,稳定了国家,又何乐不为。

本文选自《自由的阶梯:美国文明札记》,钱满素/著,东方出版社,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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