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白癜风的医院 http://www.tlmymy.com/蒋蓝人物散文系列——
写
在
前
面
编者的话:这篇散文是即将出版的《蜀人记》里的一篇,它几经修改,这是最完整的版本,共一万五千多字。有人说蒋蓝的文章主要是靠历史资料、考据加田野调查,凑在一起就是一篇文章,但即将出版的《蜀人记》展现的是他另一种能力,这里没有历史资料,没有考据,有的是一个个鲜活的、就在你身边的普通人。为了编辑这篇文章,我认真读完了它,篇幅有点长,有时候读着读着感觉要离题万里了,但下一步又被他拉回了主题,而且还十分的妥帖,一点也不觉得生硬,这种对文章结构和主题的驾驭能力,不是给你一点资料就可以写出来的。而且,说它是一篇散文,其实我自己心里都不太认同,没有一个恰当的文体可以命名,读来有时候感觉是散文,有时候感觉是诗,有时候觉得是小说,然后,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读完了它。现在,我把它原原本本的摆在诸君目前,你且做判官,你来说说吧,这也算是我为即将出版的《蜀人记》打一波广告了。
赖雨:雨夜白鸽记
年清明节,我在书房里为父亲上香。成都市已规定不准在公墓上香、点蜡烛、焚烧纸钱……我心绪不宁,绛红色的烛泪不断滴落在我的手背。烫,但我还能坚持。终于把一对蜡烛点燃,火光打开了室内的黑暗,在暗中将密植的书柜缓缓推开。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看到父亲的影子,反而看到了微笑的赖雨。她已经病逝9年了。
我猜,这烛泪是赖雨捎给我的——这是在提醒我:“老朋友,别来无恙!平时梦不到我,清明节了,你至少应该想起我啊!”这是典型的赖雨的语式,亲切,还有点儿调侃。我和赖雨都喜欢的诗性哲学家萌萌说过,在语言结构上与“情绪”相对应的“语式”,这是一个人和世界的主要沟通方式。
烛泪滚热,但它的热度比不上眼泪。赖雨经常哭泣,而我早已经不会流泪了。
我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赖雨,和赖雨的眼泪,是在年冬季的一个打滑的下午。滑,比打蜡更滑。
记忆犹新的,是21年前的那一场马拉松冷雨。连续下了3周的小雨仍然没有停止的迹象,世界在淫雨之中发胀、发亮,一触即破。在富顺县文化馆编辑赵正平的导引下,我双脚沾满肮脏的泥浆,来到赖雨在富达路的地下室住宅。看来,雨给人的也并不都是浪漫飘飞的诗意,雨也有提供压抑和忧心忡忡的时机。穿过拥塞的楼道,奇怪的连续拐弯,推门。屋里黑压压的一片,一来采光不好,二来许多晃动的头影遮蔽了本就稀薄的光线。原来赖雨是在接受几家媒体的采访。闪光灯喀嚓的一声,我看见一位斜躺在床头的女孩,身长不足一米,双手小而短,胸骨歪斜,黑毛衣上搁着的脸,还有一点歪,白垩泥一般反射冷光。这就是赖雨,那天正患着重感冒。
我有些警惕地注视她及室内的一切,就像一个自以为是的侦探。屋里仅有的两个茶杯现在冒着热气,正温暖着先来者的滔滔雄辩和细嫩的手掌,我在等候茶杯和谈话时间像接力棒一般传递过来的时候,反反复复观察赖雨的书架,因为阅读书名就能知道她的主人。这一千多册书谈不上系统,繁杂得让人惊奇,让人产生兴趣。比如,大部分的古典著作盘踞着书架最大的空间,冷不防几册极前卫的文集和什么影星的说三道四的回忆录又异*突起。显然,从中缺乏任何嬗递的环节和证据。一册中文版的《圣经》引起我的注意,我历来认为中文版与西文版的《圣经》说的是迥然不同的两回事。就像真正的先锋本文不可能指望翻译成汉语语境的先锋并教导我们如何仿造一样。我看见书页中不少阅读的折角和翻阅痕迹,有嘴唇的水痕,这是赖雨用舌头舔书、翻页的痕迹……
赖雨与无私护理她20年的曾云聪女士
一只避雨的鸽子,目光炯炯,站在一大叠赖雨的创作文稿上逡巡,踩出了几个水写的“个”字,肆无忌惮地啄梳羽毛。为防止鸽子可能的进一步失态行为,有人伸手去抓它,鸽子低头瑟缩,似乎要钻到纸页中。赖雨大叫:“不要动!它是飞来避雨的,每天一早飞来陪我好多天了,我叫它流浪诗人。”她突然提高分贝的嗓音,在回音效果极好的地下室里鸣响,像是子弹飞走之后的啸叫。我看见她的面庞显现红红的光泽,她没有红眼圈,突然落泪,就像窗外的檐雨。
我静静翻阅着她的文稿,竭力快速感知大意,并企图在纷乱的记忆中留下印象。我意识到这已不是纯粹文本的使命了,语言与斜躺在床上的人和这一千多册藏书,为我圈定了一个全在的领地。我找不到熟悉的词汇来予以阐明,一些缤纷的异象蜂涌而至……
临走了,赖雨突然对我说:“你喜欢史铁生的作品吗?我很喜欢的,他的很多话,我都抄录在日记里。比如他这样说过:‘在真正的信心面前,其实一片空旷,除了希望什么也没有,想要的也没有……信心,既然不需要事先的许诺,自然也就不必有事后的恭维,它的恩惠唯在渡涉苦难的时候可以领受’。因为史铁生的记录,我知道了周郿英。”
捧着赖雨的文稿从地下室出来,我脚上的泥浆不但没干,反而浸透了皮鞋。走着走着脚下一滑,膝盖重重地撞在拐角处的一个木椅子棱角上,惊散一地羽毛。那不过是一把结实的木头椅子,四条腿安装了四个木头轮子。我准备踢它一脚。猛然想起赖雨刚刚讲过的事情,负载她十几年的行走工具,就是这把她父亲亲手制做的木头轮椅!为了让她瘦弱的身躯坐在车里感到舒适,还特意用厚厚的泡沫做了垫子。现在搁置在此,成了鸟巢……我忍住了,向它鞠了一躬。
我决定,筹资为赖雨出一本书。那是她最渴望的。
这时,寒雨仍在昏暗的天光中发亮……
一只降临的鸽子
我们的心,软下来吧!
我们理智的堤坝不要总是渴望把*河推到天上,然后去欣赏决堤!不要去轻易指责一个残疾人总是渴望从经书里而不是从主流经典当中去获得慰藉。县里、镇里的民*部门逢年过年会来慰问赖雨,一袋米、一桶油,偶尔会慷慨加上一大块腊肉或酱猪头,这已经是那个年代比较稀罕的社会福利了,慰问残疾人不可能送书啊。何况在四川民间,“送书”往往隐含“送输”,不大吉利。没有名气、没有收入的赖雨,哥哥、姐姐都相继下岗了,她在贫瘠的边远小镇只能躺在床榻阅读。她的书是那么少,读书读到书页与天花板可以互换——你,还能指责什么?!
我说过,指责赖雨的人,都是不义的人。
《马太福音》第3章16节说,耶稣长大成人后,从加利利到约旦河找约翰要求受洗。这时,天忽然开了,上天的灵仿佛鸽子一般降下,落在耶稣身上。同时天上有声音说:“这是我的爱子,我所喜爱的”。与鸽子和好,是获得平安救恩的象征。大能者献身救世,不是为了惩罚,而是拯救。赖雨不会不熟悉这一典故。
那一只站在赖雨文稿之间来回踱步的鸽子,试图在修正、改变、厘定文字的踪迹。静卧是赖雨最沮丧的,她渴望在吱呀的声响里,穿行于摇摇晃晃的世界。
“我的轮椅碾碎过北方的寒风;我的轮椅惊扰过羌族少女的甜梦;我的轮椅碾过竹海深处的缕缕蝉鸣;更不可思议的是,我的轮椅居然‘爬’上了峨眉金顶!在金顶上我看到了无边无际的云海和美妙得让人泪水长流的佛光。而当太阳冲破云层喷薄而出的那一刻,我坚信自己彻底打败了病魔,战胜了命运,超越了自己。我大声呼喊,好让佛光深处的神灵听到我的声音:我是生命的*金!”这是赖雨写就的“轮椅沉思录”。她的轮椅在很多人的帮助下,驶上了欧洲的版图。
成都人玲子女士年在深圳创办了自己的公司。一次偶遇,玲子结识了法国“安万特?巴斯德”生物制品有限公司亚太地区制药总监、意大利制药学博士皮大奇先生。玲子向皮大奇介绍了赖雨的情况,年5月底他们来到四川与赖雨见面。皮大奇被赖雨的极度残障所震惊,他没有想到自己读到的文学作品,是赖雨以1分钟写5个字的速度下磨出来的。更没有想到,赖雨还有一脸灿烂的微笑。皮大奇将一本著名生物学家安万特?巴斯德的传记送给赖雨,并在扉页上留下一段文字:“你用心做的事情,我也会用心去做;让我们以心换心,心心相印。”
赖雨的理解是:“你待人当如人之待你”。你待人以善意,将得到善意;你待人以真诚,别人以真情回馈。将心比心,以心换心,莫不如此。
年春节前夕,经过多方努力,赖雨到欧洲进行了为期半个月的访问。临行前玲子、皮大奇与赖雨决定成立一个爱心组织,取名为Happyday,让每个需要帮助的人都感受到快乐家园的热力。Happyday是纯粹的慈善机构,赖雨成为Happyday的首席执行主席。“向别人伸出援手,其实是在对自己施救”,成为了他们的圭臬。
行前,他们才发现赖雨的轮椅旧得不成样子了,决定马上换一部新的。
其实,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并在生活中渐渐适应任何不幸,进而发现,位于不幸的事件深处,闪烁的诗意。山间浓雾酝酿出的恐惧,胜于黑夜!但恐惧没有爆炸出碎片割伤自己,而是成为了一件披在自己肩头的大衣,感觉有些陌生,但也有温暖。一个人既然与不幸达成和解,这个人就未必不幸。所以,所谓的不幸者,其实也有他们喘气的独特方式。
床上半躺着的是高度残疾的赖雨
赖雨总是如此自问:
“我的轮椅,能不能在泥泞中,碾出属于我自己的人生轨迹?”
川南秋季多阴雨,在淅淅沥沥的夜雨里,我通读完赖雨的这一百多首诗,一些灵光闪烁的异象让我迟顿在阅读的判断中,愉悦的温暖,在寒冷的风里飘摇,那些尽力附吸着金属元素的言词呼啸着,积木般地搭卸母语,跌落的声音又迅速盘踞成象形文字,一个身躯,一个不能蹒跚而行,甚至无法转动的身躯,卷缩成一个强力的问号,整合着我的疑虑与环境,而那一缕为我定位的光芒,在黑夜中闪耀,我看见那是赖雨的眼睛……
我曾在自己的《词锋片断》里写下过诘问:正因为苦海无边,那么回头哪里还有岸?现在我发现这一诘问对赖雨来讲并不适用。按照生命本义,在承认存在看得见的物质同时,也承认世界存在看不见的物质,在看得见的世界日趋黑暗时,冥冥之中的祈祷与永生的回应将一度看不见的世界照彻,那因遗弃一个世界而镀亮另一个时空的孤寂与苦难,开始痛楚得雪亮。全在的爱在虔诚敬献的心空闪耀,厘定了赖雨的方向,这已不是有没有海岸边际的问题,乃是超乎肉体之上的终极关切了。那自始至终的,就是持续的拯救。
在黑夜里的泅渡,赖雨有一条热流的航迹!
在有关部门关照下,自贡市*府为赖雨在市区解决了一套公租房,这是值得称许的。记得是年的金秋时节,我骑一辆摩托车,护理员小曾怀抱赖雨坐我身后,我们一路颠簸来到自贡市永安中学举行报告会,她结识了当地的因患小儿麻痹症导致腿部严重萎缩的中学生张华。为了鼓励张华,赖雨后来把张华接到家里,一边让她学习与电话热线服务的相关心理咨询知识,一边竭尽全力去融化那道爱不见的冷漠屏障,并呼吁各界筹集张华的手术费用……张华感恩不已,在接受了腿部大手术后,可是情况依然没有太大起色。她彻底垮了,决定结束自己20岁的生命。一个早晨,她留下一封遗书,黯然离开了赖雨家……
躺在床上的赖雨奋力坐起来,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她要发动全世界的熟人,必须找到张华。
她终于回忆起来,张华多次流露出没有去过恐龙博物馆,她很想目睹远古怪兽的威仪和化石。赖雨判断,张华极有可能要到恐龙博物馆去了却夙愿。电话打到了恐龙博物馆,工作人员慌了,闻讯后展开雨中的大搜寻,最后在水池边发现了瑟瑟发抖的张华……讲解员得到了赖雨的请求,大声渲染了恐龙生活年代的蛮荒和弱肉强食的搏杀,讲述了恐龙如何与恶劣的自然条件作斗争求得生存……这些“童话”,脸色苍白的张华渐渐听进去了,觉得有趣,露出了笑容。张华后来对我回忆,她本来打算看完恐龙博物馆后,就在博物馆后面的水池里结束自己的生命,留在水池边的一对拐杖,就是自己留给这个世界的墓碑……赖雨根据张华的工作能力,把她推荐到深圳一家涉外公司工作。双拐才能站立的张华,勉强可以在泥泞小道上行走,她能够在忙碌、拥挤的深圳街头站稳脚跟吗?赖雨为此又去央求深圳的朋友伸出援手……
央求,央求,赖雨央求时眼睛里一直在发光。她的表情从来没有在央求时那般生机勃勃。她唯有在央求时,全然容光焕发。
那,是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光,像一串接踵而至的针。偶一对接,人们就血流不止。
与张华情况类似的残疾人,至少来到赖雨家的有几十位,还有一个叫阿辉的女孩。她因为残疾,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障碍。赖雨接她来到自己家,在自己的气场里,一点一点,阿辉渐渐变了。20年后的今天,阿辉从来没有减少过对赖雨的敬重:“我的生命都是赖雨给的呀……天黑了,我的心也进入黑暗,四肢冰凉。黑暗中,悲伤恣意侵袭着我,我感到无助,但是赖雨那里有光。我是趋光动物。”
当然了,也有不少得到赖雨帮助的人,一走了之。有的不过是为了来获得几天“免费吃住”的权利,然后就此别过,行同路人。赖雨的名气甚至惊动了旮旯里的骗子,他们渴望来此发现商机。赖雨那双眼睛炯炯发光,对方讪讪而去。赖雨对此处之淡然:“来我这里的人,一定是比我更困难的人。欢迎再来!”
投靠赖雨的人越来越多,油烟柴米折磨着她。我经常去看望她,发现家里总是有打地铺的人,吃饭要摆两轮。义务护理她十年的小曾,已经成了老姑娘,她不能不考虑小曾的未来婚姻。就是说,她绝对不能免俗。
严重的失眠,就像无法动弹的双腿,伴随着赖雨。
钱锺书先生说过:“有些人,临睡稍一思想,就会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时胡思乱想,就会迷迷糊糊地入睡。”这两种情况并不属于赖雨,临睡之前思考与否并不重要,失眠却是蛮不讲理,夤夜而来。
多年以来,她对于失眠的癫狂、愤怒,逐渐变为无所谓,再转而喜欢失眠了,像鱼之于水那样。确切点说,她习惯于把失眠视为一棵树,一棵屹立在荒漠之中孤零零的大树。失眠不是谁轻易就可以造访的,尤其是心宽体胖者或喜欢励志格言的白日消沉者。因为要来到失眠的畛域,她就必须穿过漫长的偏头痛与重听。她别无选择,她时常来到树下躲避烈日与风暴,失眠反而成为了一个可靠的驿站。她远远看到,树上的鸟儿起起落落,木匠一般在天空弹出墨线,云朵这操起了斧头和锯子。她已经熟门熟路,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就看见一派二十年前的大气迎面滚动,一袭狼烟把她簸起到半空,她必须把体重放在原地,就随之飞起,像一片金色的枯叶,裹住了一把雪刃,但刀刃的冷光让她浑身褴褛。一个转身,她再次把自己伪装成春情盎然的蝴蝶,翅膀之后是童年飞跑的草坪……但是,放在树荫下的肉身不满意了,它在吼叫,它在叫她回来,不要小人得志。不要找不着北。她只好像照顾妹妹那样,乖乖回来。动作不快,但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她和身体一起,看着彼此渐渐老去,脸上爬出了蚯蚓……
她对我的这些讲述,絮絮叨叨的,我不能判断是否是一个她的白日梦:“奇怪的是,有一阵子我睡过去了。一早醒来,就发现自己是一个没有完成功课、背起书包就要去上学的孩子,内心忐忑不已。我睁大眼睛,直视天花板,努力回忆,自己似乎应该没有完全睡过去,好像出去遛了一道弯儿。失眠的确让头脑昏沉,但昏沉是一种设防空疏的薄弱时刻。平常被理智阻挡在外的籁声,开始让我察觉到一些维物之神,它们在我失眠的星空闪亮,它们只能照亮失眠的地域。我贪心,促使我带着它们进入梦境,它们就像如水的萤火虫,在窄门那里,熄灭了……”
说到这里,眼泪就流过她白垩似的脸颊。小曾一见,忙拿纸巾去擦,赖雨扭头,拒绝了。她是希望眼泪继续淌下去,流进脖子,再回到心窝。
我突然发现,流泪的赖雨,最美。
赖雨继续说:“现实中的幻觉往往逼真,以至于容易张冠李戴。没有被污染过的少年,真纯!总是给我一种想一直保护着他们的纯,不给任何事物或人伤害到而被污染。但这类人单纯。
至纯是一种纯化过程。至纯的事物,指的是从一切美好或不美好当中跃升而起的事理,事理无所谓美好与否,但必然坚韧而素洁。
如果说突然而来的花香,是为了暗示花朵之外、香味隐喻的无垢与无色,那么,有人说花朵简直就是罪孽,似乎成立。问题在于,一旦抛弃了花,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至纯之物总是又与具体的事体融为一体。那些粘稠的、浓得化不开的、打不破问不得的、浓郁的、浓艳的、纷繁的事物,均是至纯之物的姐妹。那些捡起影子就忘情的人,他们的特点是肉身阅历发达,智慧欠佳,他们是醇酒、美色的买主,或卖主。为什么买,为什么卖,他们并不知道买卖的平衡与适可而止。
爱那些有伤疤的人,爱那些爱过以后,满身伤痕的人。
爱那些有伤疤的往事,尤其要学会,爱那些残损的、孤单的、被抛弃的。
一个人并非一味单纯就可以旱地拔葱一般抵达至纯。一个人穿越了这些矫情与风月,提炼最多的是悔意,因为悔意的往返曲折足以使一个人变得谦逊而虔恪,由此才有抵达澄明的可能。我发现,少数人成功做到了,却让绝大多数步其后尘者比如纸上的诗人,产生了集体幻觉……”
说到这里,赖雨真的睡过去了。她显得呼吸急促。我猜,她已经抵达了她的沙漠绿洲,她在寻找那棵硕大的树。在她置身绿荫下之前,我必须尽快离开。这可以让她多睡一会儿。
我回到家,继续阅读赖雨的诗稿。
在灵魂与神恩的交流中,赖雨连续的“诺言”加重了文本的负荷,一种奇魄的张力却又内敛着疏松的结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许下的诺言//我从来也没有奢望过/你将自己的诺言兑现”(《无题》)。“虽然我没有祈求/你把我牵过红地毯/在慈爱的上帝面前/在优美的音乐声中/对我许下/千年不变的诺言”(《我的流浪诗人——写给一只鸽子》)。“你背负着一身的疲惫/你肩挑着一身的沧桑/仅仅为了前生许的一个诺言/仅仅为了今生定下的一个约会”(《天堂的情人——悼念一只鸽子》)。
这些秘密的诺言如夜露浸淫的玫瑰,狂奔在嘴唇与敬献之间,飞纵于樱桃与红唇之间,在心身被苦痛灌得酩酊大醉与神恩君临的等待之间,汹涌的花香烛照秘密,诺言的花瓣开始舒展,我看见我们的女诗人正竭尽全力投入神明离去的黑夜。马丁?布伯指出,敬畏上天并不是说要害怕上天,而是说灵魂应颤栗地虔敬上天。这乃是被造物对黑夜的认识,这种无边的黑夜虽然是精神力量难以把握的,但在这种认识中,神明显示自己。敬畏,成为通往黑夜的门户,欲想进入属灵的神圣光照,就必须通过这道门户。灵魂的自我牺牲和自我奉献所换来的无畏,就成为赖雨置身黑夜的诺亚方舟。
我的朋友、诗人尚仲敏曾在影响深远的《祖国》一诗结尾,尖锐自问:
如果有朝一日
战火燃烧,大敌当前
我想,我也该趁机子弹上膛
但我首先要干掉的
只能是我自己
我毕竟跟他们的命运相同
既然无力自救
又怎能救你
“既然无力自救/我又怎能救你?”是的,一个连自救也无力实施的人,是不可能去拯救一切的。而对赖雨来说,在自救的漫漫黑夜里持续不断地修为,才有可能完成从自为向自在、向全在的无限递近的嬗变,自给自足的灵魂唯有与全在的爱意相溶合,那重生的生命,就不必像《天堂的情人——悼念一只鸽子》那样去悼念了,鸽子已经就是主体的一部分,鸽子在灵魂中栖息,她们将会在互为朗现的辉煌中飞翔。
所以我要说,赖雨,即赖羽。
她那振动羽毛的姿态和声响,使僵滞的方块字光洁、生动,艰巨的意念在语言之中冲锋陷阵,爱意与言词的炽热直指人心!
这样的联想是富有深意的:诺亚方舟放出去的那只鸽子,在贫瘠得只剩下钱的世界上,只能衔回一张纸币;毕加索的鸽子却衔回一枚弹壳……赖雨说,我倒希望鸽子长出一双鹰爪!在生活极大丰富与物欲猖狂进逼的当下,美好的德性已无路可退,美德必须自卫。趾爪上角质化的锋芒只会佑护世界的正义。这同样是一种至关重要的救赎!
金银我都没有,只把我所有的给你
《使徒行传》第3章6节说,彼得、约翰同心合意到圣殿祈祷。有一个瘸腿人看见了,求其周济。彼得说:“金银我都没有,只把我所有的给你。我奉拿散勒人耶稣基督的名,叫你起来行走。”瘸子的脚立即健壮起来,这是彼得第一次行使神迹。
但对于书上的警告,绝不可想到奇迹就违背神恩。现在,足不能行的赖雨用她写就的近百万字文稿向人们证明了一个奇迹是如何发生的:“我的思念和情感/如草,柔韧、顽强、锋利地穿透/坚似磐石的暮色。”(《盼》)我想,当赖雨写下这些文字时,她已经意识到一件异质的事件即将在她体内产生——“我却无法停止/手中的笔,除非/你不再给我承诺/不再向我馈赠。”(《除非……》)那启动生命的触点,掀起肉身与大脑风暴的,就是艺术!
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指出,尼采的灵魂负荷过重,但他毕竟换来了一种新的信念:审美主义精神。艺术是最高的境界和出路。只有艺术才肯定人、祝福人。艺术让生命沉醉。由此,艺术已成为一个生命的能指和所指了。对赖雨来说,唯有写作就是拯救;唯有写作才证明自己的存在;唯有写作才知道自己真正活着!
赖雨和她身边的朋友们
当尼采自称为“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之时,前提是上帝死了,这意味着生命的追问已不复存在,把生命的意义问题转换成生命本身的问题,就必然把艺术、审美、写作宗教化,甚至超越既定意义的宗教。本质化的写作取代了生命的意义,它的至美状态就像高飞的鸽子一样,在清醒与梦幻之间飞翔。
这样的转换,这样的由虔诚敬献转入生命本质化的审美写作,使赖雨的笔,触及到记忆中的许多盲点和暗区。我们的写作无一例外是凭记忆维系的,赖雨的世界外部刺激比起常人自然少得多。与其说世界的信息走向膨胀的多元化,不如说赖雨寂坐在自己的时空中陷得更深。余华在《我?小说?现实》一文中说:“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
返回心灵深处,成为了她的另一种前行历程,她修改了兴奋阈,让封存久远的灵想如山风一般吹来,她弱小病痛的躯体为奔涌的意象而颤栗,有时,却是为某一缕颤音而默想。
赖雨曾经对我说,她的许多时光就是在默想中度过的。有时,写着写着,一个默想的念头执拗地中断了写作,拽着她飘飞而去。惊悟过来,发现时间已过去很久了,可自己并没有任何不愉快。
我认为,默想对赖雨来讲,也未尝不是活着的一种方式。默想是私人祈祷的主要式样,也是她写作的某种营养供给。那些神智的事物大概都是在默想中与我们相遇的,而所谓写作,不过是仅仅勾勒了沉默如初守真世界的片断而已!
赖雨的诗歌,如果说给我的终级联想是以上所写的印象,那么,她的诗其语言效果让我想说的还更多。
由于众所周之的原因,赖雨作为一个诗性作家来说固然已十分不易了,但语言中出现的问题必须引起自己的重视。她的某些话语几乎是在冒险,那些借自于普希金、雪莱、拜伦的华丽、冲动的词汇组合起来的句式,那些源于白朗宁夫人的堆砌、重复,朦胧诗人的缠绵矫情与粗率的遣词造句相混淆而组构的段落,具有湮没赖雨自己话语的危险。任何作家都不可能超越时代,经典作家也是如此,他们是过往历史中灿烂的一部分,移置于另一时空,也许就有堂吉诃德的意味了。何况,她激发语言能指的活力虽然与意愿有着不小的差距。
但是,赖雨大密集度的祈使句型却像不屈不挠的圣女贞德,从各种表达中冲杀出来,悍卫某种凛然的尊严。按理说,一个行使拯救的魂灵,除去一心一意的虔敬奉献,是不会有什么奢望的。因为她是一个已然完成了自救的人!但是,赖雨有太多太多的期待、愿望、渴求,甚至命令,这些在诗集中俯首即拾的祈使句触痛着我的视线:“我多想亲手做个巢/哪怕用枯枝败叶/仅为收留它们流浪的脚步/和自己驿动的心”(《晨盼》。“我愿意尽情盛开一次/再走人生命的终极/而不愿在混沌中/无望的等待”(《祈求》)。“让歌声响彻云宵/让歌声照亮生命/让我们的艺术生命/永放光芒……”(《高歌》)
事实上,这样的祈使有二类,一类是常人们视为极平常的个人权力,诸如恋情、相思以及一些寄托;一类是形而上的祈使,它早早超越了个人恩怨,是为人们,为这一环境而祷告。一个连常人视为正常的个人权力也望不可及的人,长年躺在床头,竟然还在为人们,为一些肢体正常,可心灵残疾的人祈祷、请求、呼吁,企望那灵智的光照,却抚慰去唤醒被利欲与城府腐蚀的灵魂。赖雨并不高亢的祈求,在我看来,对那些商场走卒、*坛掮客以及急于功成名就的文人,不啻是大力棒喝!我们还有必要使用极其苛刻的语言评判标准,让赖雨的诗歌削足适履吗?!
赖雨的祈使话语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金和银赖雨都没有,但她已把所有的爱与心力敬献出来如同歌声,正从旷野飘来,从聆听的耳朵和昏睡者的梦中穿过。摆弄语言的人,都应思考操作过程尤其是操作结果:什么才能打动不义的人?
年,赖雨来到四川大学进修心理学课程,租住在成都西郊清水河畔的一个小区,那一带的江沿上,麇集着上百只白鹭。透过窗口,可以看到白玉色的鹭鸟,穿过低云,笔直地溅落在江流!逆光之下,它们的颜色逐渐发绿,像一块氧化的青铜,带来一抹古蜀天青。鸟儿体内似乎有一盘力道十足的机械发条,驱动着鸟儿的嘴喙深入锦水迷乱的腹部。水波像鲫鱼那样聚形,像鲤鱼那样摇曳,也像乌鱼那样挣扎!可是,当嘴喙从锦水里收回,鸟儿仅仅带起了一串水滴。也许白鹭在水下完成了欢娱,也许它仅仅是挥写了一种想象。
赖雨说,不知道什么原因,鹭鸟没有放弃,用双爪抓紧水体,它打开羽翅,晃晕了天空,鹭鸟的体型在水边膨胀,最后像鲲鹏那样打开如云之翅,拍动,硬是把整条锦江提了起来,并达到了梦中的高度!这样,置身于锦江之下的人们,才得以看清,锦江原来是一条蛇蜕。
记得是她生日当天,我和吕文锦带着一个大蛋糕,与印子君、聂作平等几个朋友来她家喝酒。听她说话,我百感交集,心神震荡,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脑中与我说话,要让我立即出发……酒量有1斤的我,突然猛喝一杯后就向后倒去……这是我一生里唯一一次酒中昏厥。醒过来已经是三四个小时之后。
赖雨对我笑:“蒋蓝,你昏倒后,我一直在祈祷:你会在沙漠里找到那棵大树的。”
荆棘之冠与生命的冠冕
年开始,赖雨开始对青少年进行心理咨询,在自贡市电台主持“赖雨热线”。同年7月,“赖雨心理咨询门诊室”挂牌。年她在《自贡日报》开设“赖雨姐姐谈成长”专栏。年,成立“赖雨心理咨询中心”。她先后为多个孩子进行心理咨询,许多孩子在她的帮助下找到了自我,找回了自信。
单一的运行——日出、日落,黑夜打开花瓣,降孕露水,树叶在狂叫中拉长了蝉鸣的金属丝。这样的单一性不是人工的,不是机械的。单一的运行使我逐渐随着单一的节律而体会到满足。如同水,滴到一片叶上,注满,然后再斟向另外一片树叶。赖雨就像西蒙娜?薇依所言那样:“怀着爱静思,奴隶一样行事”。
在我即将把赖雨描绘成圣徒的时候,尘世中的赖雨给我打来电话,说这两天连续下雨,她很高兴。我问原因,她说下雨街上的车少,她请人开的营运三轮车生意就会好很多……我几乎被她的话呛住。这应了本文开头的一段话,雨带给人们的情感是多维的。他者苦雨的季节里,赖雨喜逢甘霖。
曾几何时,生存就像一块石头,被我们奋力举过头顶。来自于生存、病痛、写作、孤独等等的压力,赖雨的一双手能支撑得了吗?她写过一首很内敛的诗作《界》,传递了她的某种不安。全诗如下:
一个圆月夜
一个风雨夜
人生的开始
世界的末日
爱是炼狱
地狱和天堂间
我们找不到距离
如果我没记错,除了天堂、地狱之外,还有人提出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存在着一个炼狱。炼狱是为那些既不是顽固不化、怙恶不悛的过失者,也不是纯洁无瑕的圣者而设的进一步净化阶段。在炼狱里,将他们的白璧微瑕锤炼净化之后,再进入天堂。
在我看来,她选择这几组针锋相对的意象不是偶然的,它显示了一种排他性,一种拒绝选择的心态,但她把比生、死更为至上的爱,放置于炼狱,就为我们的阅读提供了契机。生死两茫茫,唯有爱在炼狱中重炼本质,与其说这是一个提纯的过程,不如说是一个等待过程。也许,作者的意图,是想为爱寻找一个更佳的归宿吧!让爱全在地活着,尽情地盛开,像雪地钟声,梅花一般香过来的时候,也许就是爱最好的生死状态吧,无需管什么天堂地狱了。
赖雨说,你不用怕将要受的苦,坚持信仰,忠心不死,生命的冠冕是属于你。敢于许诺生命的冠冕的人,是因为大限来临之前还戴过痛苦铭心的荆棘之冠,唯有这种人明白个中苦痛的份量。
在由荆棘之冠向生命的冠冕过渡的更替仪式中,赖雨凭借的正是她的爱意与诗性写作。写作就是拯救,爱就是祈使。写作就是她全在的爱!
爱无休止,幸福亦永无休止。
这样看来,她那些西西弗斯般的苦役,她放置在炼狱中的爱,全然是她诗性写作的胚胎和圭臬。对一个写作者而言,没有比凝聚着全部情感的本文更为重要的东西了,生与死均可置之度外。
我应指出的是,赖雨数量较大的“情诗”,不一定非要将其理解成爱情诗。对爱的对象的倾诉,以及目睹神恩而放声赞美,她的爱呈现出多声部的吟唱。如同纪伯伦和泰戈尔诗歌中对爱的咏叹,大概不必都要视为爱情诗一样。在最后的审判中,我们的尘世生涯与形而上生活都必将受到甄别。包括写下的每一个字。
但是,赖雨却纠正我:“这是你在为我的‘情诗’圆场。我实话告诉你,我有些‘情诗’,是真正的情诗。以后对你讲吧。”
生命的冠冕,生命即意味着永生,写作就是赖雨的呼吸,高飞的鸽子.让在你的感召下苏醒的心灵,就像冯士德的高声呼喊震动天国一样:“你停一停吧,你真美丽!”
其实,一个人就是这样飞起来的。
有一天,她对我描述了一天的树叶,那可能是她陷入了对树叶哲学的痴迷——
一片树叶的深度。
树叶是树的手掌。手心手背互为掩护。
有些树叶朝向天空的一面,反而是深色以至于暗淡,它的背面却是异常嫩色,储满了从月亮那里提炼而来的银。就是说,树叶朝向大地的一面,反而朝气蓬勃。
有些树叶朝向天空的一面,总是毛绒绒的,或者长满疙瘩,极不光滑。而它的背面似乎藏匿着一层南宋的脂粉,异常滑腻,我的手指上面粘着的,犹如蝴蝶翅膀的磷粉。
有些树叶朝向天空的一面,面目总是刻意模糊,一派懵懂。反而是它的背面,脉络清晰,复杂到让我心惊:看上去如此纯朴,怎么会有那么多曲折与离奇的迷宫构造!
这是赖雨最好的一张照片,因为照片太小,
不好剪切,于是原样发送。
对于树叶而言,既没有绿叶对根的情义,也没有落叶归根的回家。飘在枝头的树叶,偶然被金风扯落荡往高空,它得到的最大启示是:树叶对应的天与地,云与雨,其实远不及自己曾经在低处构想的那般繁复与瑰丽。
就是说,树叶正面沐猴而冠,树叶背面一直在偷笑。
所以,有些树叶被委以重任,比如菩萨选定的贝叶!比如,被大西皇帝张献忠反复利用、摆渡生命的柳叶。还比如,被韶华选中的承载诗歌的枫叶!也比如,被我看中的一片两面一致的银杏树叶,为*金镀金。犹如一个比喻,喻体重合于喻像……
我对赖雨讲述了一个树叶的故事——
风送花香。风送初凉。风送落叶。风,也可以送来阵阵鹤唳。
风送幽魂。
风,也可以送来抓不住的爱情。
前蜀时期的成都大圣慈寺,银杏崛立。前蜀基层官员侯继图,出身书香门第,尽管仰天俯地,才能却是稀松平常。中秋节这天,侯继图独游大慈寺,欲赋新辞强说愁,他挺身于大慈寺高楼凭栏观景。一阵风乍起,送来一片巴掌大的木叶,飘到了他的脚下。叶上有诗:“拭翠敛蛾眉,为郁心中事。搦管下庭除,书成相思字。此字为书石,此字不书纸。书在桐叶上,愿逐秋风起。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天下负心人,不识相思意。有心与负心,不知落何地。”
大圣慈寺大小九十六院,雪景楼是观赏季节里的登临远眺之地。说不定侯继图就是在此酒酣耳热,目迷五色。
银杏叶小,梧桐叶脆,桑叶太弱,桤木叶不着墨。剑南节度使段文昌之子段成式在成都生活过,其笔记《酉阳杂俎》里“广动植物之三”中有记载说:“贝多树出摩伽陀国,长六七丈,经冬不凋。此树有三种,……西域经书,用此三种皮叶。”说不定,题诗的“木叶”即是此物。
题诗有点长,情丝比叶脉更清晰。字体清秀,寓意浓厚。
侯继图十分珍爱,把树叶带回家珍藏。
五六年之后,侯继图与成都一大家闺秀任氏结为夫妻。任氏容貌娇好,且通诗文。侯继图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官,常有罩不住的慌乱。一次,任氏偶然发现了侯继图收藏的那片桐叶题诗,万分惊讶,这正是她几年前游大慈寺所题,随手放飞。落叶因为文字的加持而骤然抬升,风送渺冥,等于目送飞鸿。
任氏问侯继图,这片桐叶怎会在此?侯继图承认,风送。他并不知道眼前的妻子就是这片桐叶的题诗人。自此,任氏对侯继图倾心相待。侯继图也一路青云,后来官至尚书,深得王建赏识。
蜀地写作人频频引用此典,均说出自宋代《玉溪论事》。可是我查不到这本书。查《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之定数十五,收录“侯继图”条,出处为五代时蜀国佚名者之作《玉溪编事》。後来徐渭采用这个故事编为《四声猿》里的《女状元》杂剧,遂广为人知。
“红叶题诗”历来是国粹。唐朝诗人孟启《本事诗》里早有大同小异的记载。但最早应该出自唐僖宗时江苏吴县人范摅的笔记小说《云溪友议》。可见,这则本事应为诗人孟启根据《云溪友议》改编而来。至于宋代《玉溪论事》是否是根据此的再创作,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既然落红不是无情物,作者能够把木叶从水里提到风中,予以隔空传送,这个想象自然是蜀地的想象。不低。
完了?
完了!赖雨说,历史上的闺怨之诗,一般是顺西厢或者宫墙的御河而走,曲径流觞处,不可无诗,溪流才是发表情诗的主要渠道,比较典型的是成都的明朝蜀王府的东、西御河,而民间的野水比如浣花溪不易负载这样的猩红之物,即使有,发现诗叶的村夫也不解风情。流水有情与无情,全在拾取之人的命定。
哲人说了,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被举起的两片树叶,似乎又是相同的。
……
我和赖雨谈到过信仰与信念。
赖雨说,信仰是内在的光,一种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的光。信念嘛,有点像絮絮叨叨的自我励志。如今励志的书很行销,足以看得出这一代人处于“拔根”的状态。
赖雨在意大利访问
我对此表示沉默。因为我没有认真思考过这组概念的对比。多年以后的一天,我读到罗马尼亚诗人哲学家卢齐安布拉加的一段话,似乎可以用来赠与赖雨:“信仰问题的最伟大的专家说,信仰能移山!这种看似夸张的说法实际上低估了信仰的伟力。借助真正的信仰行动,你可以从虚无中树立神。而从虚无中创造一个神远比移山伟大。”(《神殿的基石》,花城出版社年4月版,第48页)
而我想强调的还在于,赖雨并不是置身虚无而转向的,她要强韧得多。
年五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赖雨的“蒋蓝,我接到一个吸毒人员的热线电话,这个人就在你们报社附近的宾馆里。他买了很多包耗子药,在服下之前给我聊天……我判断,他还是留恋这个世界的,但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十万火急!刚巧,我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专门编造“都市情事”为本业的美女记者,我告诉了她这一情况。美女记者通知了报社相关部门,立即去宾馆找到了这个吸毒人员。赖雨一直在与对方通话,谈生活,谈爱情,谈旅游……几经大家劝说,对方交出了携带的耗子药。美女记者是敏锐的,上下通气、大力汇报,她完全遮蔽了赖雨,说成是自己的登天入地之功。救死扶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工资,领导投桃报李,因此获得了当年全国十佳记者称号。
赖雨后来对我说:“爱并随愿行事。这不是一个人的功劳。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哪怕就是能多延续一天,那就是最大的恩情。”
那是一个“赖雨之夜”
年2月28日,这一天是元宵节。四川人特别重视春节,元宵节只是强调家人团圆,当天举家一起外出游历,近年正在成为时尚。经过一场春寒,蜀地的报春花、梅花竞相开放。
我相信,但凡热爱生命的人都会渴望与花朵亲密接触,触及春天的第一缕清香。陷在轮椅里的赖雨,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个冬天,她是如此渴望拥抱大自然!
赖雨从成都回到自贡这几年,我因为在成都工作,与赖雨谋面的机会少了。我只是知道她贷款购买了一套新住房,那里住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更惊人的信息是,赖雨结婚了。
这是一个确凿无疑的消息。男方是一位中年人,我并不需要回避他是刑满释放人员的背景。因为就是在他服刑期间,赖雨去监狱举行报告会才得以结识,日后书信往返,由此结缘。这个男人跨出监狱,来到了赖雨身边……我不知道赖雨是怎么考虑的,赖雨的姐妹们也对此大惑不解。这只能说明,我们还是不了解赖雨。赖雨就像一个被无休无止的人与事彻底掏空的皮囊,她需要爱,四十多年来的等候,恰如薇依所言“怀著期待之心耐心等待,是属灵生命的基础”,赖雨在等候中渴望圆满生命。但等候并非一件广受欢迎的事,等候也许是没有结果的,一个人在等候中显示出来的守贞与虔敬,就是壮大生命、俯身靠近大能的“精神前倾”。赖雨比正常人更需要爱。
赖雨手迹
那天,赖雨提出要驱车去成都龙泉山观赏桃花。她特别钟爱那种粉红色的流淌意象,觉得自己要被桃花云抬到空中了,擦着树梢低飞,多美。
几经联系,他们租赁了一辆出租车公司的中巴车,一群知心朋友把赖雨抬上车就急匆匆向着山花烂漫的想象地出发了。这是复活想象的游历,也是一个告别冬季的开端,而意外总是来得蛮不讲理。赖雨的轮椅在龙泉山的烂漫桃花林间停驻了半日,那天她的话并不多。
回程的下山路,汽车在弯道上爆胎。一个车轮不翼而飞,车体侧翻。在突如其来的混乱中,有的人拉住了扶手,有的人扶住的车身……可怜的赖雨,她全身除了大脑能动以外再没有什么可以动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灾难逼进自己。她被巨大的惯性甩出了车厢。左大腿根部骨折,医院紧急处理,第二天转医院救治。
3月3号,赖雨的亲人在网上发布了“赖雨因车祸受伤住院,暂时不能做心理咨询”的通知。看到消息后,朋友们都很担心,纷纷致电慰问。我明确得知她没有生命危险,一颗悬着的心方才放下。大凡接触过赖雨的朋友都知道,赖雨对疼痛非常敏感,体质本来就不好,这次受伤对她无疑是一次重创。赖雨平时看书、阅读、接心理咨询电话时总是坐着,坐累了就躺一会儿,躺久了身体会疼痛,所以隔一段时间护理人员就要帮她翻一次身。现在左腿摔断了,并伴有大面积的创伤口,现在既不能坐,也不可以翻身。
3月4号,医生对赖雨进行了外科手术。手术后,赖雨的腿骨依靠钢板和螺丝固定。据说,赖雨在手术后8小时才苏醒过来。第二天还不能讲话,也无法进食,并一直呕吐。
赖雨感到饥饿,但无法喝水,无法进食,不停呕吐,讲话也非常困难,大家都不让她说话。有人在网上把赖雨的情况告诉张华时,张华心里也充满担忧,因为有过类似的手术经历,她认为,这可能是麻醉药引起的症状。
赖雨的外科手术是成功的,但是由于赖雨本身体质虚弱,加上长期熬夜写作、学习给她留下了严重的胃病等多种暗疾,医生初步认为是由于使用了全身麻醉,造成胃部损伤,诱发原来的胃病复发,决定周一从骨科转到消化科治疗。赖雨所承受的痛苦,是人们所无法分担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祈求她早日康复。我们都相信,她会像走出过往的每一次苦难一样,走出这场灾难。
散文作家、《四川日报》副刊部主任伍松乔一直为“赖雨现象”持续呼吁多年。3月10号上午,他突然打“赖雨可能不行了……”
我怔住了,赶紧拨打赖雨护理人员的电话。他们断断续续告诉我那最后的时刻——
赖雨非常清醒。临终之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啊,我还有一分钟了……”
10日下午18点10分,赖雨因手术并发症离世,时年47岁。13日傍晚,那是一个赖雨之夜,我疯了一般驾车赶回自贡市参加赖雨遗体告别仪式,因为明日一早出殡。在拥挤的吊唁人群里,一个蓄着胡子的小个子男人,走过来与我握手:“我是赖雨的丈夫……”我看了他两眼。第一眼是记住这个人,第二眼是表达一种感激。
遗像,选择的是一脸灿烂微笑的赖雨,白垩似的肤色,但有遇见桃花的喜悦。
我撰写的挽联是:“手不成举,足不良行,爱在群山之上;笑能催春,情能化雨,魂系孩子心门。”
赖雨十分喜欢诗人俄罗斯诗歌“女皇”阿赫玛托娃,沉迷于她的传奇与诗歌,比如阿赫玛托娃的名诗《人一旦死去……》,赖雨是倒背如流的:“人一旦死去,他的遗像也会改变模样。看人的眼神有所不同,唇边的微笑也有些异样。从一位诗人的葬礼归来,我发现了这个现象。从此后,我便时常验证,结果都证实了我的猜想。”赖雨也曾如阿赫玛托娃那样发问:“是什么在锯着我的灵魂?”
我想,那种疼痛,只有她彻底体悟到了。
自贡市南山公墓的左侧山巅上,赖雨墓碑上的墓志铭是几个金色大字:“你爱过我吗?”
你爱过我吗?
赖雨为什么要坚持选取这样一句话,钉在世界上?
前几天,我翻看西蒙娜?薇依的书,读到一段话,啊,就仿佛是赖雨的自言自语:“为感受一种纯真之心(友谊这种情况另作别论),我需要设想,别人善待我,并非出于怜悯,出于同情,或是由于任性,作为一种恩惠或是特权,也不是由于气质上的天生的结果,而是出于这种渴望:做正义要求之事。因此,善待我者就会希望所有处于我这种境遇的人都得到所有处于他那种境遇的人的善待。”(《重负与神恩》,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年11月版,第66页)
可是,赖雨还是在不停呼叫“你爱过我吗?”她仍希望永久聆听到从人生天地间传来的悠悠回声,也许她不需要我们去回答什么了。赖雨以自己独特的魅力和气场,改造着一座卤气弥漫的城市与人心。但愿那些认为赖雨“写作成就不高”的人,能够在她人格的辉光下,悟出什么才叫做大写的文学和人生。
扪心自问一下吧!
你,以及你们,爱过她吗?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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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子头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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