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劳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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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独木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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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独木关


  “天青哥!天青哥!……他,他又昏过去了……”


  “下次邓大夫再来换药,你别守在这儿了,这哪是女人该看的?”竹青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忙着把炕头一堆堆染满鲜血的纱布、绷带丢进洋瓷盆:“上刑一样啊!就这么拿镊子伸到里面搅和,这血流得……”


  “不,我要他每次醒过来,都能看见我……”


  樱草含着眼泪,坚决地盯着天青的脸。这张脸在一个月时间里急速瘦削下去,面色苍白,憔悴,紧蹙的眉宇间写满了痛楚。浓眉下的长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醒过来了,那双平日神采飞扬的眼睛,此时连睁开都变得艰难,迷茫地转动了很久才望住樱草,仿佛好不容易在一大片模糊与混乱中间,辨认出眼前的面容。


  “樱草……”


  “天青哥,我在这儿。”樱草握紧他的手:“下次痛得太厉害了,就叫出来!别硬撑着……”


  竹青长长叹了口气:“也就是我师哥吧,真硬气,要换了我,伤还没怎么样,人先哭死了,遭不了这个罪!”


  天青虚弱地微笑一下:“我够有福气了,遭什么罪?住师父家养伤,这么多人照看,伤情一天天见好,谢天谢地还来不及。”


  “你啊,别说话了,好好缓一会儿,等下爹爹回来,还要给你教戏。”樱草眼中泪花飞转,还是笑着起身,抱起洋瓷盆,又望了望天青,转身出门。天青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


  “你们为了我,这些日子倒真的遭了不少罪。”


  竹青跳上炕,帮他坐起身来,倚在躺箱边上:“其实本不用师父这么手把手地教戏,我在我师父家啊,基功都是大师兄代教,要紧的节骨眼儿上,才是师父亲授。可是咱这大师兄呢……”他停了一会儿,脸憋得通红,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前儿师父说起他在教你改工老生,你可没看着玄青师哥那模样,驴脸呱嗒的。”


  天青笑了:“你这张嘴。玄青师哥自小儿严正,哪像你整天笑么呲咧的。我学老生,正好以后能跟他多切磋,我觉着这兄弟情分,应当更加深厚才是。”


  “菩萨保佑他也这么想吧。”竹青翘了翘嘴巴:“我老是觉得,他不喜欢你踩了他的地盘儿。其实闲没事儿的话谁愿意改工呢?多大风险,多大心血,若不是实在没辙……”


  他望了望天青的神色,停下来不说了。


  生旦净丑,四大行当,每个行当又有精细的分类,生行有老生、小生、武生;旦行有青衣、花旦、武旦、老旦;净行有铜锤、架子、武花;丑行有文丑、武丑……乍看区别不大,细究起来,四功五法,截然不同,绝对是隔行如隔山。每个伶人都是按行当学戏唱戏,自幼立下的范儿,终身难以逾越,若不是遇上极特殊情形,决不会轻易尝试改工。


  “天青,趁着养伤这些日子,我教你几出老生戏吧。”那天下午,白喜祥坐在炕前,努力把语气放得轻松随意:“你有嗓,何不改工老生,以唱为主,一样戳得住。为师早年也是武生,后来伤了腰,才改工老生的。难是难了点儿,真正改得到家的,万中无一,但是我有些经验窍门,好好传你,咱爷儿俩有志者事竟成……”


  天青与他相对而坐,低头望着自己的腿,一声不响。


  “其实跟武生行相比,老生行份量可重得多啊。打从皮*诞生以来,就一直是以老生为尊,‘前三鼎甲’、‘后三鼎甲’,最了不得的大角儿们,全是老生。当年要不是看你身子骨儿实在太难得,我本也思量过想让你工老生呢……”


  白喜祥又自顾自说了一阵子,看了看始终垂头不语的天青,终于叹了口气:


  “我明白你,天青,你不舍得武生行。但是,腿伤成这样,以后就算好了,也应付不了武生的翻打跌扑,为师得帮你重新找条生路……”


  天青还是没有说话,长久地深埋着头。屋子里静得出奇,连窗外秋风,仿佛也被这静默所慑,寂寂然冻住了一般。


  良久,只听啪地一声轻响。


  一滴泪落在天青的腿上。


  “天青……”


  天青慢慢伏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师父,徒儿听您的。再造之恩,粉身难报。”……


  “改了这些日子,你觉得怎样?”竹青热切地蹲到天青身边:“可别心急,我小时候改架子花那次,就费了老大气力,现今你这十几年的功在身上,更难扳了,别使岔了劲儿,弄左了嗓子什么的,就……”


  “你先别管我,管你自己吧,”天青搂了搂他的大光头:“郝二爷对你的成绩,还满意吗?”


  盛况空前的“红伶选举”已经结束了,天青中途受伤,自然榜上无名;竹青拿了净行的探花,第三名。天青深深愧疚,觉得若不是他忙于照顾自己,耽误了精力,准能拿状元的,不过竹青完全不觉得抱憾,他那性情,开朗乐天,得到的都是好的,得不到的也不值得挂怀:


  “满意,满意着呢!又给我多说了几出戏。这日子过得,真舒畅,累死累活都甘心!”


  门帘一掀,一股浓重腥气传来,是樱草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进了屋子。她围了条宽大的围裙,显得整个人更是纤细玲珑,脸颊在热气蒸腾下微微泛着红晕,一双黑眼睛闪动着热切的光芒:


  “可算熬好了!快,趁热喝!”


  “妈呀,什么味儿这是?”竹青忙不迭地掩起鼻子:“说真的,樱草,你做饭的本事可比做行头的本事差远了!”


  “闻着不好,喝着好。”樱草扁了扁嘴巴,扭身坐上炕头,将碗端到天青唇边。天青微笑着看着她,就手儿喝了一口,眉头微微一蹙,随即把着她的手儿,一口气喝得精光。樱草欣喜万状,笑得双眼都弯了起来:


  “好喝吧?我搁了不少大补的东西!”


  天青爱惜地凝视着她的笑容:“好喝。”


  竹青扑上前来,接过汤碗闻了闻,伸手摸摸天青额头:


  “师哥,我明白了,你的腿没摔坏,脑子摔坏了。”


  樱草一掌打去,竹青灵巧地向后翻个“倒毛”,顺着炕沿滚到另一边:“师哥,别怪我做兄弟的没提醒你,成亲后天天吃她做的饭,家里得备点儿解药才成!”


  听到“成亲”二字,樱草与天青对视一眼,一齐向墙上挂的*历望去。刚撕到的一页,大字写着:“十月初八,辛未年己亥月丙子日,宜祈福、订盟、纳采、冠笄、嫁娶……”


  樱草轻轻握住天青的手。


  竹青撇了撇嘴:“啧啧,又要起腻了,真没眼看。”他夸张地扭过头,嘴里哼着戏文,纵身下炕,掀起门帘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天青与樱草两个人。天青将樱草的小手合在自己两掌中间,深深望着她的眼睛。


  “若不是我出事,今天你就是我的新娘子了……这些日子我一想到这个,就觉得特别对不住你。”


  樱草脸色晕红,侧头凝视着他:“跟你说了多少遍,就算出事,我一样能做你的新娘子。谁说受了伤病就不能成亲?再择个日子,赶紧成亲吧,我还能更好地照顾你。”


  “瘫在炕上,被人家抬着成亲?”天青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等了半生的大事,怎能如此轻慢。你放心吧,我好好养病,好好学戏,很快就能回复从前的样子。或许我再做不了一个好武生了,起码我还能做个好角儿,好男人,好丈夫。我相信用不了太久,三个月,半年?等我重回戏台,唱下第一出戏,就飞跑着去娶你,我要双手抱你进洞房。”他将她的双手拉近,近得呼吸可闻:“你……再等等我,好吗?”


  樱草低下头,将红热的小脸,埋在他胸前:


  “我等你……一辈子!”


  


  天已经黑透了,晚风带着凌厉的寒意,席卷京城每一个角落。邓漆园坐在自己诊所里,翘着二郎腿,悠然饮着新泡的香片。


  今儿又去给喜成社那个武生换药了,这活计跑得,真累,不过,每次都能收一大笔,真值。那小子是要腿不要命啊,狮子大开口的诊费,他也答应。这些唱戏的伶人,到底有多看重肢体的完全呢?姓白的老爷子,出门时候,还照例多塞他一口袋的大洋:


  “大夫,无论如何帮他保住这条腿,这孩子的前程性命,全在您手里了。”


  医者父母心哪。当然了,钱更是亲生的爹娘。邓漆园不像他的众多同道那样以济贫救困为己任,开诊所,就是要赚钱的,这不是做善事,是一门生意,钱给到多少,病就治到多少。截肢容易,保肢难,他本不愿意惹麻烦冒风险,但是既然人家这么肯花血本,干嘛一锯子截掉自己的财源呢。邓漆园毕竟是读过洋书的,接骨这行儿,颇有几手绝活儿,这一个月来精心诊治,那条伤腿似乎还真有那么一点保住的希望了……


  外面有人叩门。


  “叫他明天来。”邓漆园不耐烦地吩咐老妈子。


  老妈子去回了话,又走回来,呈上鼓鼓一个纸袋:“他说一定要今晚见。”


  一袋厚厚的钞票。


  来客的打扮,和他的行为一样古怪。他戴着一顶礼帽,帽沿压得低低的,脖子上围了一条毛线围巾,挡着嘴,眼睛上又戴了一副墨晶眼镜,这下子,就把他的整张脸,遮得一丝儿都不剩。


  哪有深更半夜戴墨镜的?邓漆园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怪客,不由得心头一阵惊惶。


  “您,您是来问诊的吗?还是来,告帮?……大爷,我们小门小户小生意,求您高抬贵手,有什么事好商量!”邓漆园被他那份怪异吓得,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怪客闷声开腔:


  “有个病人,托付给邓爷。”


  “啊,看病就好,看病就好,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喜成社那个姓靳的武生,请您务必用心诊治。”


  邓漆园的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还以为是什么要命的事儿!合着就是托付个病人。看病,用搞得这么吓人叨怪的吗,那是做大夫的应当应分的啊。再者说了,那个姓靳的武生,就算没有特别嘱咐,邓漆园也会竭尽全力的,他收了人家一大笔钱哪。


  “一定!一定!今天刚去换了药,我看着伤处已经开始愈合了,在下肯定全力以赴,帮他保住……”


  “不是要你保住,是要你保不住。”


  邓漆园呆了。他没听错吧?


  来客的整张脸都掩得严严实实,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围巾底下闷闷的声音:“叫他一辈子当跛子,这你做得到吧?”


  “啊?您,您这是,这是哪门子的……”


  “邓大夫,多嘴不长命。”


  “这个……这个可有违医道和良心哪,再者说了,也砸了我自己的招牌……”


  来客把围巾又往脸上扯了一扯:


  “他本来伤情严重,在场人人都是见证,你丑话也都说在头里了,他甘冒大险硬要保腿,出了事是他自己承担,跟你的招牌有什么干系。”


  “万一治死了,我岂不……”


  “想治死也不容易,”来客哼了一声:“六张桌掉下来都没把他摔死,那条命硬着呢。”他指了指桌上的纸袋:“你不是想多赚点诊费吗,尽管治,这只是定金,三个月后,另付双倍酬谢。”


  邓漆园的目光顺着来客的手指溜过去,停在那袋钱上。这还只是定金。那姓靳的小子,祖坟上到底冒了什么烟,保他的害他的,各自都拼了血本。说真的,管他们是什么江湖恩怨,咱不能跟这么一大笔钱有仇啊。再者说了,这来客阴阳怪气的不知什么来历,万一得罪了他,只怕把他邓大夫自己的腿搞断了也说不定。大夫不是包治百病的神仙,能把那条腿接续起来,已经是邓漆园的本事了,谁还能有二话?要想让他跛脚又不伤性命,简单得很,只要把接口稍微地那么……


  邓漆园的一双小眼,滴溜溜转着,终于开口:


  “我要现大洋。”


  “成交。”


  来客伸手把围巾拉得更高一点,埋着头走了。


  邓漆园跌坐在椅上,轻轻叩着桌子,老半天缓不过神来。


  “奇怪奇怪真奇怪,不要治好要治坏!……”


  


  “累了吧,要去后台吗?”


  “不了,在这儿坐会儿吧。”


  樱草接过天青的拐杖,扶着他,一起在楼梯台阶上坐下来。


  这是广盛楼后院,戏楼后台外的小楼梯。冬日正寒,呼吸都凝成一道道白雾,头顶上隔着一道门帘便是温暖的后台,但是樱草明白天青,他不想拄着拐杖进去。此时正是晌午,日戏尚未开锣,后台依稀传来阵阵胡琴声,是武生秦月明在调嗓。


  “大英雄得下了冤孽病症,一霎时眼昏花双目不明。


  似猛虎丧了命威风还在,大将*八面威何足道哉。


  抖威风上战马把贼来战,我不杀安殿宝誓不回还!……”


  天青一动不动地侧头听着,眼睛望向前方空寂的院子,神情专注而迷茫。他太熟悉这段唱了,《独木关》,大将薛仁贵带病杀敌的故事,本是他的拿手戏,他完全知道随着每一个音韵转折,每一个锣鼓点儿,手应该怎样,腰应该怎样,腿应该怎样……情不自禁地,想随着韵律抬起腿,但是不能,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脸上都有点抽搐。


  距离受伤,已经四个多月,那曾经落地生根,坚实又柔韧,动作随心所欲,被戏迷称为“像假腿一样”的腿,现在真的像假腿一样了,只能拄着拐杖勉强拖行。左腿还算好,右腿呢,看起来比左腿瘦一些短一些,似乎还有点歪,脚尖总是控制不住地向外撇着,一落地就是钻心的痛。


  真的,要与武生行,永别了。花费了多少神伤的日夜,终于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但是每到广盛楼,避开众人瞩目,悄悄坐在帘外,听着那些武戏的锣鼓铿锵,熟悉的板眼悠扬,那些已经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的旋律,仍如温水一样沐浴着他的身体,也如刀子一样剜割着他的心。师父说得一点都没错:他不舍得武生行。怎能舍得?十余年的苦练,日日与毯子把子为伴,翻打跌扑,于他而言像行走坐立一般熟悉,赵云,武松,杨再兴,陆文龙,那都是他朝夕相伴的兄弟,灵魂相附,须臾不可分离的亲人。或许人生就是这样,一切得来艰难,失去却无比简单,谁能想到,那从高空翻下的一刹,靴尖触到景片的瞬间,就彻底断送了他生命中最为珍爱的一部分……


  “今儿又学了什么戏?”樱草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三家店》,‘马渴思饮长江水,人到了难处想宾朋’……”


  “这段学了一星期了。”


  “是啊,多亏师父有耐心。这戏说得,每个字都掰开了揉碎了,字头,字腹,字尾,尖团,上口,板槽,一点点给我抠。师父说了,唱武生的即便荒腔凉调,看客也不会十分苛求于你;但是唱起老生来,人家可就要在腔调、韵味上推敲了。”尽管心情惆怅,但是提起师父,天青还是充满感激:“他说我算是学得不错,进境比预想快,只要肯下功夫,仍有指望好好吃上这口戏饭……我当然要下功夫!能守在戏台上,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不在老生行唱出点名堂来,对不住师父的教诲。”


  教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名角儿改工,比教一个从未接触过戏的棒槌学戏更难,好比把全身一根根骨头都拆开来重塑,把前半生记忆都挖出来洗清,对于师徒二人来说,都是水深火热的考验。四个月来,白喜祥自老生行基功开始,唱念做打,细细帮他从头掰弄,嗓子重新调理,身上重新立范儿,因天青腿伤未愈,不少身段还难以摩拟,全靠白喜祥不厌其烦地连比带讲:


  “……同是‘起霸’,招数一样,劲头却不相同。‘老生弓,花脸撑,武生在当中,小生紧,旦角松’。‘弓’就是‘排’,往后贴,前胸空着点儿,后背往后贴着点儿,在‘武’气里带出‘文’气来,不像你从前武生行起霸,是把老生的‘弓’和花脸的‘撑’揉在一起……”


  “是啊,爹对咱们,真比亲生爹娘还更用心。你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戏贴出来呢?”


  天青禁不住地眉头深锁:“总得能走能跑了,才敢贴戏吧。邓大夫说不要心急,能保住腿已是万幸,完全康复需要很长时间。我哪能不心急?四个月了,一辈子有几个四个月可以浪费!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开始练功,什么时候才能登台,什么时候才能娶你……”


  樱草飞红了脸,正待开口,忽然后台门帘里,传来一声拔高嗓音的大骂:


  “……就他妈知道混赖!大夫亲口跟你说的,还叫没准儿?”


  另一个脆亮的声音高叫:


  “他那个蒙古大夫!”


  听这声音,是玄青和竹青。兄弟俩吵成这样,让天青与樱草都诧异地抬起了头。转瞬间,人随声至,竹青掀开帘子,气忿忿冲出后台,正要奔下楼梯,猛然看见天青和樱草,顿时呆在当地。


  天青担忧地开口:“竹青,你病了?”


  平时快言快语的竹青,竟然张口结舌地呆在那里,答不上话来。他的脸上,毫无平素的活泼喜悦,而是满脸的激愤,沮丧,还有重重郁结的忧虑。这时楼上门帘一掀,玄青出来了。他本是怒气冲冲,忽然望见楼下的天青,面色渐渐和缓,换了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师哥,”天青抬头问道:“竹青怎么了,要去看大夫?”


  “师哥!”竹青蓦然转身对着玄青:“我输你就是,别再说了!”


  玄青笑了一声:“天青,你要我说么?”


  竹青叫道:“师哥!”


  天青蹙了蹙眉:“咱们做兄弟的,什么话不能讲在当面?”


  “嗯,说得是。”玄青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两个师弟,背起手,慢慢转身:“天青,竹青刚去问过大夫,说你那腿,好不了了,以后会一直跛脚。他想瞒着你,我觉着呢,这事应该让你知道,省得你老是抱一丝念想,还劳心费力地去学老生。”


   仿佛一桶冰水迎头倒下,天青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僵在原地做声不得。樱草抓牢天青的手臂,但自己也在微微颤抖。竹青面色青白,冲上楼梯大叫道:“你!……”但是玄青已经掀起帘子进去了。


  “竹青……”天青缓缓开口。


  “你别听他胡沁,根本没那么八宗事儿!我就是……其实是我自己有点……”竹青的手抓着楼梯栏杆,指节都泛白了。


  “竹青。”天青盯着他。


  竹青狠狠跺一下脚,一步步走下楼梯,来到天青面前,眼眶中涌着泪花:


  “师哥,我……玄青师哥老是叫你跛子跛子的,我跟他吵,他叫我自己去问大夫,还要跟我赌磕头赔罪什么的。我……我不信这个邪,去邓大夫那儿问,他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又要给我开方子抓药,后来被我逼得急了,他说……”


  “说什么?”


  “他说……他说你这腿……”


  天青和樱草,都直勾勾地盯住他。


  “他说你这腿没法子彻底恢复,将来就算能下地,也肯定是跛的……他说这不能怪他,能保肢已经是他劳苦功高了……他说你性子太激,怕你承受不住,闹出什么事来,所以一直拖着不说……玄青师哥他,我回来后他还追着我问,要我给他磕头赔罪……”


  天青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腿,盯了良久都没有动。樱草上前搀他,被他一下子甩开:


  “他这肯定是……骗我的!我很快就能好,很快就能上台!”


  一百多个日夜,日日悬心,夜夜伤神,怕的就是永别心爱的戏,不顾伤口剧痛,努力练习行走,努力接受现实,努力去学习全然陌生的新行当……这一切原来都是白费的,原来一切早已注定,只是他蒙在鼓里。不,他不信!怎会一直跛脚,怎么就不能上台?天青急切地抓起拐杖,迈步前行,一时间心思昏乱,一只拐杖自手中滑脱,整个人就像一棵被连根砍断的树,不能控制地倾斜着,颤抖着,绝望地跌向地面。竹青和樱草急忙来扶,被他挥手打开:“你别管我,我不用你们管,我自己能成!”撑着余下那只拐杖,拼了命要站起来,但是一阵剧痛让他再次跌倒,痛得蜷在地上。


  竹青哭了,拿袄袖子抹着眼泪:


  “师哥!你好不了了也没关系,我养着你!跛了脚一样可以过日子呀,师哥!……”


  


  林郁苍小心翼翼地贴在广盛楼墙根下,努力把胖大的身躯藏在高墙阴影里。


  天刚蒙蒙亮,肉市街上隐约传来叫卖吆喝,起早遛弯儿的爷们儿三三两两地走过,但广盛楼院子里寂静一片,唱戏的听戏的,都还没来。打更的那个老刘头儿,好像也不在。林二爷的机会到了。


  他慢慢地朝后院蹭着,伸着大圆脑袋,东张张,西望望。


  破题儿第一遭,他今天竟不是冲着喜成社的角儿来的,而是冲着喜成社的祖师爷来的。


  最近的林家,是越来越败落。院子又比从前小了一半,能当的宝贝也都当了不少,剩下的被爹爹林墨斋派人整理入库,严严地看管起来,不准林郁苍随意拿去变卖。不卖那些东西,他林二爷的用度从哪里出?自打多了个弟弟,他远不像从前那么受爹爹宽纵了,月份儿,零花儿,都紧得很,他拿什么养他的蛐蛐儿,喂他的鸟儿,赌他的钱,玩他的姑娘和相公?这日子过得,冬天刚过,就把皮袍送当铺了,余下的光景,简直难熬。


  还亏得他林二爷,另有一项本事,情急之下,忽然派上用场。他忆起有一次混到广盛楼后台去看筱妃红,经过楼下柜房,曾看见里头供着个十分精致的梨园祖师爷瓷像,前头还有八个外族武士,黑黝黝地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林二爷自小在大宅门长大,看古董的眼光还是有一点的,打眼儿一看,就觉得那可能都是能卖大钱的老东西。如今手里空得痒痒,自然地然地,打起那几样东西的主意来。


  当然了,剪绺儿,闯空门,准定有风险。但是,腰里没钱心似铁,人穷急了,风险算是什么东西!唉,只是可叹,堂堂林二爷,现在身边连个听使唤的小厮都没有了,这么大的风险,还得亲自屈尊来冒!


  “萝卜甜来,赛梨……”


  门外街上的零星货声,更显得这空荡荡的大院子静得诡异。林郁苍心头直起毛咕,好不容易一步步捱到柜房门口,伸手一推,和白天一样,门没锁。他大喜过望,探头进去,已经望见迎面那座瓷像,梨园祖师爷慈祥而不失威严的脸……


  “谁?”


  背后猛然传来一声低喝,这把林郁苍吓得,三魂七魄全部飞上了天。他的手还按在门上,不敢再推,也不敢拿开,两腿软得站也站不住,嘴里乱七八糟地念叨: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三岁孩儿……”


  “林二爷?”


  林郁苍努力合上嘴巴,艰难转身,整个身体贴在门上,眼睛四下乱扫。好不容易定下心神,方看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高个,宽肩,笔挺的身架,雪白的一张脸,眼睛里晶亮地反射着晨光……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对头:靳天青。


  妈的,真是冤家路窄!林郁苍心里,一瞬间把靳天青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三跪九叩都拜过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他再晚来一会儿,林郁苍早就一把捞过那些神像,兔子一样蹿出院子去了,怎么偏偏赶在这时候冒出来?咦,刚才一步步摸进来时候,明明什么声音都没听着,他怎么忽然就站在背后了的?应该不是刚过来,而是一直站在这儿,只是林郁苍没看见而已,大清早儿的,一个人站在院子当间儿干什么,难道是掐指算到了林二爷会大驾光临?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还先发制人地问上了。


  林郁苍嘴巴咧了咧,像笑又像哭。


  “靳老板,嘿嘿,我……”


  他慌乱地瞄着靳天青,想逃走,又想跪下,又咂摸着如果甜脆脆大喊几声“妹丈”,会不会让他高抬贵手放过自己呢?那恐怕得看他心情好不好了。眼下这妹丈,可不像是心情很好的模样:脸白得吓人,眉宇间蕴含着浓重的忧愁,望向林郁苍的眼神,带着一股子以前从未见过的绝望神色,叫人简直想当场上吊。他一直站在那儿没动,也不过来,也不走开,身子下面有奇怪的影子……林郁苍眯着眼睛瞄过去,只见他腋下拄着一双拐。


  慢着!


  他拄着一双拐!


  好像去年什么时候,听说这小子摔坏了腿,怎么,到现今儿还没好?


  林郁苍立刻就站直了。


  “靳爷,您老安康!”


  他冲着靳天青打了个躬,见他没反应,又讪着脸,伸手指指他的拐杖:


  “这闲没事儿的怎么玩起拐来了呢?要贴《八仙过海》么?”


  天青蹙了蹙眉,转头喊道:


  “刘师傅,刘师傅!”


  广盛楼这打更的刘师傅,为人不错,热情,和善,但是耳聋眼花,看门也看得三心二意,经常跑进园子找人聊天,或是干脆溜回家去,十分之不尽心。因为是广盛楼这边聘的,听说还是经理的什么亲戚,喜成社也不好说什么,一直只能听任这老爷子随心所欲。眼下林郁苍这个外人一直蹿进后院柜房都没人拦阻,显然前院的老爷子又不知到哪儿逍遥去了。


  喊了两声无有应答,天青架起双拐,绕过戏楼,朝前院走去。林郁苍瞧着他脚下七歪八扭,果真是跛得厉害,心里这个狂喜,简直是天花乱坠。他以从未有过的轻捷跳上去,照天青后心,猛推一掌,喝道:


  “躺下罢!”


  天青一个跟斗跌倒在地。


  林郁苍纵声大笑,连忙上前,踢开他的拐杖。天青咬着牙,双手用力撑地,想要站起来,但是右腿软垂,左腿也完全吃不上劲,几次挣扎都起不了身。他忍痛跪起左腿,勉强撑着身子,爬了两步去取拐杖,却又被林郁苍一脚踹在肩头,重又摔倒。院门外的小贩们,吃早点的、遛弯儿的爷们儿,被这喧哗声惊动,纷纷聚拢门边,吃惊地探看,不少人低声窃语:“是靳老板,靳老板……”


  林郁苍兴奋得要发狂了。几年的怀恨在心,终于大仇得报,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连去柜房剪绺都顾不上了,用力照着天青的头踢了一脚,尖声笑道:


  “靳老板!您这抢背,走得地道!再给爷来个吊毛!来!叫你跟爷豪横,今儿爷若是轻饶了你,爷是这个!”


  他朝着自己小手指啐了一口,抬脚照着天青,没头没脑地狠踢过去。天青起不了身,两手无从招架,只能护住头脸,任他在背后疯狂踢踹。林郁苍长得肥胖,身子却虚,这几下子倒把自己踢得满头是汗,一边踢一边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叫着:


  “靳老板!好个大武生!姥姥!爷的脚底下泥!……”


  “杂种凑的!”

忽然一声暴喝从门外传来,惊得林郁苍几乎把自个儿绊个毛跟头。

 抬头一望,一个铁塔般黑汉子推挤着人群,阔步奔进院子,方头大耳,厚唇金牙,竟是他旧日的枪棒教师乌老三。这家伙虽然曾经是他手下,但自打□□外黑松林一战之后,算是跟他结了梁子,一见着就找茬儿,要不是林郁苍逃跑本事一流,几次几乎折在他手里。眼下他直冲到林郁苍面前,一把揪住他衣领,劈头给了一拳:


  “你他妈还敢动我兄弟!”


  好汉不吃眼前亏。趁他转身搀扶天青,林郁苍二话不说,抹一抹鼻子流下的血,撒丫子就奔出院子。乌老三回身看见,大骂两句,也顾不上追赶,忙着问天青:“贤弟!你没事儿吧?腿怎么还没好?”


  天青一言不发,接过乌老三递上的拐杖,艰难起身,一步步走出院子。院外围观的人群,悄然让出一条通道,内容各异的眼神,全都聚集在他灰尘扑扑的身上,一瘸一拐的腿上。乌老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直送他出了肉市街,见他头也不回地穿过前门外大街转西,朝着护城河沿走去,乌老三连声追问:“贤弟,你这是去哪儿啊?我送你回家?”


  天青慢慢转身,眼中是一片死灰。


  “你别跟着我。”


  


  前门外西河沿,本是天青与樱草他们童年时的胜地。春天放风筝,夏天乘凉,秋天放河灯,冬天坐冰车……一年四季都少不了欢声笑语。最热闹的还要数严冬,河面冻得结结实实,不仅小孩子爱玩冰车,大人也用它作为重要的交通工具,从早到晚,一辆辆冰车来来往往,每辆上面都挤了三五个人,拉车汉子猛推数步,自己也跳上去,在光滑的冰面上能飞驰老远,比搭洋车快得多。有些河段,还是冰窖取冰之地,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大冰被截下来载上车子拉走,回头就会变成夏天纳凉的储物的用品,还有好吃的冰碗儿,冰糕……


  此时已入早春,冰已化冻,没人敢在上面走了,算是西河沿最冷清的一段时间。凌晨时分,更是一片静寂,冷硬的河风,让早起遛弯儿的人也都另寻去处,茫茫冰河,放眼望去只见零星的冰缝,冰洞,偶尔传来噼啪的解冻声。


  天青拄着拐杖,站在河边一棵枯槁柳树下,静静望着河面。


  当着樱草和竹青的面,他努力装得若无其事,不想让他们担心。但是到了深夜,他们都不在了,黑暗的屋子里,绝望和痛苦就像两只巨大的怪兽向他袭来,凶狠地噬咬着他,让他整个身体支离破碎,就像那条腿一样,永远都拼不起来。这天晚上,他咬紧牙关,硬撑着拄起双拐,推开屋门,走进静寂的院子。这院子曾经洒下他多少汗水,留下他多少足迹,纵是在受伤后,他还曾多么热切地在这里练他的腿,不怕辛苦,不怕劳累,不怕那些钻心的剧痛,信心满满地期待能奔走如飞的一天……


  但是,原来,它们是早就已经死透了的,任他怎么坚持,也不会再有一丝生机。


  前门车站的大钟,悠远地打了三响。天青悄悄开了街门,穿过寂静无人的大街,走向广盛楼。刘师傅不在,院门虚掩着,他一步步挪向戏楼后面,想去久违了的后台看看,但是那短短几个台阶的小楼梯,如今已成天堑,身边没人搀扶,他根本上不了楼。站在楼下,仰望着那曾经无比熟悉的门口,头顶白惨惨的月色,黑黝黝的天,冷漠地向他昭示着未来的下半生。


  如果从此跛了,他还能做什么?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就这样残疾着度过余生吗?永远告别他的戏台,告别他的西皮二*,胡琴锣鼓,告别他的盔头他的靠,他的银枪他的刀……就算他能放下他的戏,能头也不回地转身,又将如何面对茫茫前路?腿跛成这样,连窝脖儿打鼓儿都做不了,他难道要靠樱草养家吗?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废在家里,看着樱草一个人辛苦劳作,做戏衣做盔头,娇嫩的小手磨出厚厚硬茧,为着一家人的温饱?


  仿佛上天觉得他的痛苦还不够彻骨,悲怆还未到极致,突然又让他撞见一个林郁苍,将他狠狠地打入尘埃,沉沦在绝望的黑沼之底。他终于意识到,可怕的还不在于他将没有办法谋生,而是在于,他根本失去了最基本的保护自己的能力,更不用说保护樱草。他再也不可能从拐子手里,从焦德利手里,从林郁苍手里,从任何人手里救下她,在如此危机四伏的乱世,他没有办法再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孤独地对抗这一切了,他是一个彻底的废人,累赘,连林郁苍都能尽情将他折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踩成脚底下泥。


  晨光中,他跌跌撞撞,拼命地走向西河沿。右腿还是那样疼痛难忍。但是他也不想再顾念着它了,毫不犹豫地一步步踩下去,任那椎心刺骨的疼痛,一阵阵穿透他的全身。到了那棵柳树下,腿已经完全不听使唤,血顺着裤脚向下流。就让它这样痛着,心中的抑郁,似乎反倒减轻了些,原来一个人在极度心恸的时候,肉体上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让人甘愿用它,将精神上的痛苦分担。


  眼前就有一个冰洞,离他不远,冰缝犬牙交错,露出里面一泓黑漆漆的河水,静静地,发散着彻骨冰寒。这黑洞仿佛有着奇异的吸引力,在吸着他过去,走过去,投身向它,那里面的寒冷,一定能冻结他的所有苦痛,肉体上的,精神上的,全都被它融化,吸走,他再也不用为这条断腿挣扎,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为他操劳,这生命静悄悄地来,也静悄悄地去,就像他从高台上摔下来时候一样,转瞬之间,一切化为乌有……


  他迷迷茫茫地望着那个黑洞,迷迷茫茫地抬腿,却不料这腿已经一步都挪动不了,只有身体向前一倾,摔倒在冰面上。他的脸贴着寒冰,唇边都是灰土,感觉得到脸颊有擦伤,热辣辣的,似乎流了血。但是他不想理会。他闭紧了眼睛,似乎就飘浮在一个虚无的世界里,触手冰凉,身体内却是一片火热,凶猛地燃烧着,将他烧得晕眩,不想再去思考任何凡尘琐事。


  如果这就是人生的尽头,该有多好?他希望自己就这样长眠下去,永远不要再起来,当他的腿已经没有办法支撑身体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再起来。眼前如一出大戏即将终场,锣鼓声骤,各色人物纷纷登台,唱出自己的最后一曲,他已经没有力气为他们喝彩了,只能这样无声地告别:三叔,三婶,竹青,师父,樱草……那张小桃子脸,就在今晚临睡前,还伏在他身边,温暖地亲吻着他,语声至今回响在他的耳畔:


  “用了这么多年才终于和你在一起,这世上我什么都不再企求了,只求你在……”


  天青又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碎得一块块,一片片,散落尘埃,无法收拾。是,他以前听到过,他曾经有过这种被利刃插进胸口,把心割裂成一片一片的感觉,那是在他十一岁,在白家小院,眼看着哭着双眼红肿的樱草被塞进车子,驶出胡同的时候;是在他十九岁,在林家大宅,樱草惨白着脸将那小铜牌牌还给他,要他忘了她的时候;啊还有,在六国饭店的楼下,他抱起樱草,看见她嘴角带血,面无人色的时候……


  他原来已经有这么多次以为会永远失去她了吗,他原来已经心碎过这么多次,死过这么多次吗,他和她历经了多少劫难才守在彼此身边,他难道要自己操起这把利刃,去割裂自己的心也割裂她的心吗?


  他没有法子再躺下去,再怎么意冷,心灰,都做不到。他渴望着重新站起来,走回去,和她在一起,紧紧握住她温暖的小手……人生最宝贵的是什么?不是生计,不是荣辱,就是这双充满爱惜与信任的手。为了这双手,值得丢下一切的浮华,一切的旁骛,一切的内外交困、纷扰嘈杂。能不能高贵地活着,有什么重要?真正的爱与珍惜,是能为了她,宁愿残缺而卑贱地活下去。不是吗,肯为她的开心而开心,为她的伤怀而伤怀,肯为她付出勇气,关爱,血汗,生命,就应当肯为她承受伤痛,承受折辱,承受世间一切苦难与挣扎。


  他猛地睁开眼睛,望了望四周,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如同再次从高空跌落一般的冲击,让额头都冒了一层虚汗。他咬紧牙关,艰难地撑起身子,重新爬回柳树下,抓住拐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天已经完全亮了,他得回去,她一准在找他,大家准定都在找他,那么多爱他的人,他不应当让他们担忧……


  “天青哥!”


  一个熟悉的身影,沿着河边飞跑而来,老远地冲他挥着手,一口气奔到他面前。

她的辫子跑散了,一头长发披在脑后,鬓边几缕发丝,挂满汗水。她惊恐地上下打量他:


  “一早上就不见了你,怎么回事?乌老三说,我哥……打了你?啊!你这满腿的血,他打的?”


  天青没有回答,一把拉过她的手,颤抖着,紧紧握住。他珍惜地感受到她肌肤的温热。那是只有两个人好好地活着,真切地相守,才能触摸到的温热。


  “我没事。我们回去吧,以后我……再不会这样。”


  樱草还是站在原地,不太置信地凝视着他。“真的吗,你自己跑到这河边来干什么?天青哥,我知道你性情刚硬,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天青眼中酸痛,轻轻拥住她,将脸埋在她的头发里:


  “我来想一些事情。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什么事情?你告诉我!”


  天青静了一会儿。


  “我得好好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爱你。”


  他握紧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在心口。隔着衣衫,隔着肌肤,两人的手掌都能感受到那强健的心跳。


  “只要我这里还在跳,就算我的腿没了,手也没了,鼻子眼睛耳朵,全都没了,我也会好好地留下来,陪着你。”


  樱草的泪花飞转,但是她的眼睛在微笑。她伏在他胸前,轻轻按住他的心口,手心的温暖,一直传递到他心底最深处。


  “只要你这里还在跳,我也会好好地留下来,陪着你!”


  


  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樱草以前,还真没有仔细想过。对她来说,活着就是活着,是世间最美好的事,天底下有太多事物值得开心地活着:灿烂的阳光,凉爽的风,丁香花的香气,老槐树的浓荫,故宫的红墙绿瓦,北海的碧湖白塔,广盛楼的丝竹锣鼓,九道湾的青砖小路……尤其还有,那些温暖的手,亲爱的笑容:爹爹的笑容,天青哥的笑容……


  但是,生命短暂,万物无常,一个人的一生,浮沉辗转,原是由不得自身。总有些人,有些时候,无法看到那些美好的光芒。当你懂得了失去的滋味,尝到了绝望的痛苦,永恒地陷身在黑暗里的时候,还要为了什么活下去?樱草和天青,曾经也不知道,现在他们知道了:人活着,是因为人间有爱。只有活着,艰难地走下去,捱下去,才有可能迎来那些风,那些阳光,那些丝竹锣鼓,那些温暖的笑容……当活着成为一种勇气,爱也就有更大的力量,让你在漫长的黑暗里,始终守着一线不灭的光。


  春风起了,裹着细细的沙尘,吹得人满头满脸。阳光倒还和暖,洒落在孕育着新一年生机的枝头。天青坐在樱草房里,帮她给盔头簇纸活儿,他的手劲,着实厉害,那厚厚的纸袼褙,一刀下去连簇八层,图案纹丝不乱。


  “说真的,天青哥,你做什么活儿都是把好手。”樱草的眼中,还是充满少年时候的倾慕。


  天青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多谢林师傅夸奖。……我是想好了,就算彻底瘫在炕上,我也能养活你。七行七科,我能做的活计多着呢,衣箱盔箱梳头桌,都说肯收我做徒弟。戏呢,我也不放下,还能帮着师父教导师弟们。差只差在,跛了脚,终是不能再上台了。”


  “跛不跛脚,你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儿,没谁能及得上你。”


  “你再夸下去,我要把手也戳坏啦。”


  樱草噗哧一笑:“你跟竹青哥没学着好去!……”


  “樱草,有朋友来看你。”三婶在院子里喊道。


  樱草放下手中活计,赶出屋子一看,不由得惊喜地呆在当地:


  “少湖!天哪,可太久没见着你了!”


  阳光下站在院子里的,正是暌违已久的陈少湖。他比读书那时候黝黑了许多,不过也壮实了许多,只有脸上清秀的轮廓依然未变,鼻梁上的圆眼镜后,一双眼睛仍散发着热情的光芒:


  “不知道我回来是吧?叫你不给我写信!若不是林府把我打出来,都找不着你在这儿!”


  “我给你写信了,还没寄到吗?我是写得晚了点儿,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噢,我先前一直在山区,可能……”


  他忽然闭上了嘴。樱草背后,出现了另一个熟人,正爽朗地朝他笑着,一如在那颐和园的石舫上,坦荡,大方,清俊,英挺,只是手里,多了一副拐杖。


  “少湖兄,久违了!上次的救命之恩,都没来得及答谢。”


  陈少湖惊呆了。他看看天青,又看看樱草,又看回天青,看他手中的拐杖。


  “靳老板……腿怎么了?”


  东厢房炕头上,三个年轻人,彼此互诉这一年多来的经历:


  “……医院,都试过了,都说真的是没辙。”天青坦然一笑:“少湖兄,你觉得呢,还有希望吗?尽管说,别在意,我已经接受最坏的结果了。”


  陈少湖蹙着眉头看着他的腿。右腿裤管已经卷起,露出的小腿上,伤痕横七竖八,触目惊心,腿骨断折之处,微微隆起着,有异样的扭曲。


  “情形是不大好。我建议你到协和住院,用仪器做个彻底的检查,我可以帮你安排。”说起诊疗,陈少湖不自禁地昂起头,带出了一个医生的专业风度:“骨科是我本行,我的导师霍华德先生是美国著名骨外科专家,这次我从云南回到协和来,就是应他之召,帮他筹建新科室。请他帮你诊治诊治,应当会比现在更有进境。”


  天青与樱草对视一眼,喜悦溢满两个人的脸庞。樱草扶着天青肩头,激动得手都颤抖了:


  “天哪,少湖,你真是我们的大福星!若是真能把他治好了,要我们怎么感谢你!”


  陈少湖微笑着,视线忍不住地凝聚在樱草身上。她仍是那么娇怯细弱,却有着始终不变的一份飞扬神采,梨涡中的笑靥让人情不自禁地受到感染,打心眼里舒展起来。她站在炕边,一边跟陈少湖说着话,一边还不时地瞥向天青,幽深的黑眼睛里,闪动着无尽的爱与关怀。坐在她身边的天青,仰头望着她,嘴角含一丝微笑,眼中深深的全是爱惜,虽然只是默默对视,但是连旁观的陈少湖,都感觉到空气中那么多的浓情蜜意在回荡。


  陈少湖低下头,摘了眼镜在手中擦着,笑道:


  “我是不舍得看靳老板这样的好角儿屈才。救死扶伤,也是医者本分,要什么感谢?”


  


  北平东单,医院,外医院,倒像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绿色琉璃瓦大屋顶,青砖墙面,传统朱漆大柱,汉白玉栏杆,组成一幅精美的画卷,和出出进进的白衣天使一起,构筑起这座救死扶伤的圣殿。


  这天下午,陈少湖走进病房。一身雪白的医生大褂,里面一丝不苟的白衬衫、领带,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眼镜框下一双清秀的眼睛,坚定,睿智,散发出让患者振奋和踏实的光芒。然而今天他脸色不大好,站在天青的病床前,紧紧蹙着眉头。天青双手握拳,坐起身子,正在一旁洗面巾的樱草也站了起来。


  “靳老板,”陈少湖停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最后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对不起,检查结果,不太理想。”


  天青嘴角一动,随即脸上露出一个镇定的微笑:“已经很感激你了,少湖兄。”


  樱草轻声问:“怎么个情形?”


  “这条腿的断骨是接上了,但是复位不佳……就是接歪了。现在是畸形愈合。骨折线基本消失,理论上确实是,无法恢复原状了。我已经和导师商议了下一步治疗方案,我想我可以帮你做好康复训练,实现弃拐行走,慢慢走的话,表面上可以看不出来。不过呢,要登台唱戏的话,那是肯定不成了。”


  天青静默一会儿,开口问道:


  “‘理论上’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还有一点可能,能够恢复原状,回到戏台,一点点的可能?无论多难,多苦,都没关系,我能接受。”


  陈少湖的脸上,充满遗憾:


  “除非断掉重接。但是现在它已经基本愈合……唉,我回来得太晚,若是刚受伤时候就到协和请我的导师接骨,应该还可以恢复正常的。”


  天青微一扬眉,转头对樱草笑了笑:“樱草,你先出去一下好吗,我和少湖兄有话说。”


  樱草点点头,顺从地抱起脸盆走出去,天青望着她的背影消失,重又盯住陈少湖:


  “断掉重接可以?”


  “理论上有可能。但是,现在它已经长上了,断掉重接的话,遭受的痛苦和风险,都太大,我担心你……”


  陈少湖没能继续说下去。他眼看着天青伸手扳起自己那条受伤的腿,扳到一个常人做不到的高度,将断骨处对准床头铁栏,狠狠砸了下去。“喀”的一声,声音闷钝,却响彻整个病房。陈少湖惊得一跳,接连后退两步,贴在了墙上。


  “你不用担心,少湖兄,”天青一字一字地说:“现在它断了,请你帮我重接。接不好也没关系,我只是不希望错过那一点可能。”


  陈少湖彻底僵住了。他从医十年,见过太多血肉模糊的情景,早已不为所动,但是如今这个场面,还是把他结结实实地冻在那里。眼前的天青,坐在床上,汗水自脸上涔涔而下,但是神情镇定如一块铁,宁静如一片冰,完全不顾鲜血正从他那亲手砸断的腿上,四面八方地渗出来。


  陈少湖终于走向前,颤抖着抓住床头铁栏:


  “兄弟!你,是条汉子!我马上安排手术!”


  


  如果人生是一台戏,天青曾经以为,自己这台戏已经唱完了。终场曲牌已经奏响,最后一个亮相已经亮住……不,他没亮住,他晃了范儿,唱砸了,他一步三回头地进了下场门,没人能容他返场重来。戏就是这样,和人生一样,开弓没有回头箭,完戏就是完戏,终场,就是终场。


  但是,人生是一台多么庞大多么复杂的戏,谁知道,谁能预料?原来他只是刚刚唱了开场,后头还有第二出,第三出……还有压轴,还有繁华尽放的大轴,都热烈地等着他重新登台。上场门台帘一掀,满座又是一个碰头好儿,他换一身全新行头,踏着四击头,迈向九龙口,敛气凝神,绽放一个最精彩的亮相,从容不迫地,整冠,理袖,开腔……


  他已经在梦里,将这一幕梦见了多少遍,急不可耐地,等着重新登台那一天。陈少湖不得不一再叮嘱他:


  “虽然复原得不错,不说明伤势已经全好,骨头现在还承受不了过分的压力,不能急着练功。千万记着!我叫樱草看着你!”


  “放心吧,我等!”


  他等得起!经历过最惨痛的绝望,如今所有的一切,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希望,都散发着万丈光芒。


  经此一役,天青和陈少湖,彼此佩服得五体投地。陈少湖佩服他刚猛过人的勇气,天青佩服他妙手回春的功力。尽管陈少湖反复解释说:手术成功,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他的美国导师,给予他很大帮助,但是天青哪管他的美国导师,在天青眼里,就是这个看起来清秀文弱的陈少湖,重塑了他的腿,再造了他的生命。


  “您这已经是第二次救我了,”天青的感激发乎内心:“上次被陷入狱,也要多谢您仗义出手,还劳动了陈老太爷去联系公安局。”


  “我没做什么,全凭樱草够胆色。就像这次治腿,是全凭您自个儿够胆色。”陈少湖笑了笑,又长叹一声:“社会黑暗至此,也真是教人愤慨,靳兄这样一个出色的人,竟然被恶势力陷害,险些被押上刑场,我要不是亲身遇着,还以为只有戏里有这样的情形呢。说起来学医也没有什么大用场,医来医去,医不了世道人心。”他郁愤地摇着头:“您呢,您怎么想,那件事对您,打击不小吧?”


  “我?我不太懂……”天青想了想:“我以后就算再遇上同样的事,还是会按照自己的心去做。别人的好坏,我理不了那么多。师父教我:踏踏实实唱戏,清清白白做人。我就信这句。”


  “唉,如果世人都如靳兄一般心怀古风,就万事大吉了。可惜,世道不是这样。‘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我们需要一个全新的世界,公平和正义的世界。也许有一天,我会放下这把手术刀,投身到真正有益于新世界的事业中去……”陈少湖又叹了口气,转向天青:“靳兄,手术虽然成功,也还是不能大意。我估计,两个月可以下地;三个月后,不用双拐,只拄手杖,可以缓步而行;五个月后,才可以开始练功;要重新踏上台毯,至少得在明年秋天。工老生的话,这条腿应当应付有余;至于能不能工回武生呢,那就要看靳兄自身的修为了。”


  “我准定稳住。”天青笑了:“少湖兄很懂戏啊?”


  “懂倒谈不上,不过我小时候也算票友,扮起来彩唱过呢。”


  “工什么行当,老生,武生,小生?”


  陈少湖微微有些脸红:“青衣。”


  “嚯,”天青兴致勃勃:“等我好了,傍着您唱一出!”


  “别拿我开涮啦,就学过那么几天!”……


  再回到广盛楼小屋,听着那后台传来的熟悉锣鼓,天青禁不住热泪盈眶。终于又找回了腿,终于又找回了戏!他现在拥有的,不仅仅是一条全新的腿,更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胸怀。他开始认真地想:这久别重逢的戏,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意义?他为的不是台下倾慕的目光,不是座上热烈的喝彩,戏,对他来说,是一种至美,融入心底的,骨髓中的,通天彻地的美,他的宿命,就是将这份美,演出来,化出来,释放出来,让一句句唱腔,一个个台步,贯注了生命,变作了活物,成为千古不息的传承,万年不断的存在。


  踏踏实实唱戏,清清白白做人,一个伶人的一生根本。说起来简单、容易,真正做起来,多少酸辛,多少无奈。他都曾接受过最坏的现实:就算将来不能再唱戏,也要想办法守住戏,不离开戏;但是现在,终于,他又回来了,他能把戏唱得更好,能把以前没有领会到的神髓,没有散发出的精魂,都气韵万千地挥洒出来。


  他会比从前,更加珍惜他心中所拥有的,那些美,那些真,那些善,那些……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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