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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祭启示纪念木心逝世七周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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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七周年祭日,想写点什么,纪念木心,也纪念自己斑驳的阅读岁月,拟了十个篇章,一口气写了五篇:鲁迅、对联、知音、台湾、单身。剩余五篇,以“启示”命名,了却我对木心的一个小小心愿。

一引言

“我是一个人身上存在了三个人,一个是音乐家,一个是作家,还有一个是画家,后来画家和作家合谋把这个音乐家杀了。”

——木心

音乐家虽然被杀了,却融进了作家和画家的灵魂里,三位一体。木心指挥着他那爱恨交加的方块字组成的千*万马,调配着他那文学圣家族谱系里的每一个精神贵族,演奏出气势恢宏的世界文化的交响乐。这交响乐的名称就叫《文学回忆录》。

陈丹青说:“木心在文学上是音乐家,在绘画上是魔术家。”

有关木心的绘画,我本来拟了一篇《水墨》,看了陈丹青的《绘画的异端》,行家评行家,且长篇大论,我以为是对木心绘画艺术的最好诠释。

木心当然是音乐家,当年在地牢里,在白纸上画出黑白琴键,用断指无声的弹奏莫扎特,如今,他的音乐手稿被真正的音乐家在庄严肃穆的音乐厅奏响。同时木心又是一个被时代遗忘了的绘画大师。

木心说:“文学既出,绘画随之。到了你们热衷于我的绘画时,请别忘了我的文学。”

如果把《文学回忆录》当作木心的画作来看,那一定是人类文化的《千里江山图》,那千里江山就是千里巨龙,这巨龙要腾飞,需要最后那点睛一笔,于是乎有了《最后一课》。

整整两大本《文学回忆录》,木心以后来者居上的姿态,近乎包罗万象的气势,俯视平视诸多人类中的精神贵族,大量的断语,臧否名家作品,跳过分析,直接得出结论,读者往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最后一课》不然,反复阅读数遍,逻辑清晰,结论自然呈现,这是一个睿智老人,在灵智臻于极致时,将自己的人生感悟一次性和盘托出,在木心是私房话,我之誉为“启示录”。

《最后一课》完全可以当成一个独立篇章来阅读,一篇哲理散文,一次人生劝诫,一场福音布道,如果只看《最后一课》,已然觉得很好,如果就此放弃《文学回忆录》,那么等于只看到了菜单,而错过了去品尝这顿丰盛的中西文化大餐的机会。

木心在《最后一课》开篇讲到:“我听我自己的话。我听的话,是别人告诉我的。比如尼采。我听他的话。不能想象没有尼采,没有从前的艺术家讲的话,不可能有我的。幸亏我们活在二十世纪,前面有两千多年,甚至五六千年历史。"

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我听我自己的,我是如何构成的?当我在孩提时,是无知的,要听长辈的话。年岁渐长,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遇见的人,都在影响我的构成,最终,发现自己的构成仍然是残缺的,甚至支离破碎。第二个问题,幸亏我们活在二十世纪,前面的人类文明历史悠久,这于木心是幸运,于常人,会不会是不幸呢?

木心美术馆

木心是一个天才,这一点毋庸置疑。曹立伟曾经在文学课间与木心开玩笑,随机翻开一页木心从来没有看过的书,片刻后,木心一字不漏的背出来。曹立伟问木心,你是看一眼就过目不忘呢?还是看了多遍才记住的。木心说,我是看一眼就记住了,然后又看了多遍。(此时木心已年过花甲)

陈丹青说,他见过的作家里,木心家里的藏书是最少的,少到可怜。

木心自己说过:“我的‘自救’,全靠读书,‘书’是最神奇最伟大的,十三、四岁时我已将《文学大纲》通读了几遍,后来在纽约开讲《世界文学史》,几乎全凭当年记忆。”

不能说木心是人类的最强大脑,人类历史上最强大脑有很多,王安石便是一例,王安石笔下的《伤仲永》更是一种天才结局,看电视节目《最强大脑》,那些孩子展现出来的极高天赋,无疑会为他们的未来打下良好的基础,但也仅仅是基础而已,与普通人比,他们赢在了出生的起跑线,而与为数并不算少的最强大脑相比,人生成就的大小,更多的取决于后天的选择和努力。

木心欣赏歌德,木心就此说:“最高一层天才,是早熟而晚成的——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

抛开最强大脑,要说到人类历史上最全能的人,一定会公推达芬奇,现代学者称他为“文艺复兴时期最完美的代表”,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全才。面对这样的人,只有仰视,钦佩,赞叹,根本容不得怀疑的存在。

达芬奇手稿

我对木心即如此,木心如何全能?百度百科说:木心是中国当代作家、画家,在台湾和纽约华人圈被视为深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和传奇人物。

木心走后,几个音乐家在乌镇大剧院给木心开音乐会,陈丹青说,木心能收到的善意和尊敬最多的是来自音乐界和音乐家,而不是文学与美术界。而想要知道木心的音乐造诣如何之深,不必去听他的音乐,去看他在文字中如何满怀深情的反复谈起贝多芬、莫扎特、肖邦就知道了。

我记忆深刻的是一段陈丹青回忆木心晚年听贝多芬的视频描述,陈丹青说:“木心文革出狱以后,他妈妈已经死了,他说我就去听贝多芬晚年的四重奏,他说忽然发现,贝多芬已经把他心里要说的说出来了,后来我就找来那个四重奏又放给他听,全部听完以后,他有很久不讲话……过了很久,等开口的时候,他说:‘老鹰啊,在天上飞的时候,有时候会很慢的,就像停在那里一样……’"

陈丹青深情回忆木心

木心说:“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试想一下,如果毛泽东不是生在乱世,他的*事才能似乎也要浪费掉了,太平盛世下,没有战争,兵法只是于国无用。身怀屠龙技也不必一定要去屠龙,兵法用以指导人生,足矣。

木心说:“天才与狂人相近——天才与狂人正相反,最醒惕,最和醇,最善自制自葆,最能瞻前顾后,庶几乎天才。”木心的一生,所言即所行。这世上,太多的天才,不知自保,如花朵尚未绽放就已凋零。

全能的人,一定是文理俱佳,艺术和韬略共存一体。木心说:“我好艺术,曾轻视科学,但后来想到现代文明、文化,科学、艺术各为一翅,不能缺一,所以花了十多年功夫补天文、物理科学等事。"

木心的文字里,是这样提到爱因斯坦的:

“爱因斯坦书房墙上,一直挂着尼采的肖像——一个物理学家,家里挂着悲观主义者的肖像,心明眼亮。"

调皮的爱因斯坦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在他的其它作品里,均提到了大量的人名,最多的是文学家,还有数量可观的音乐家、画家、哲学家、科学家、*治家、宗教领袖,总结一下就是:

木心读了那么多书,凭一己之力,不仅打通了艺术领域的界限,也把人类文化的其它领域(*治、哲学、宗教、科学)有机地连接到艺术上来。木心的异能在于他的视角,他可以游刃于人类各种文学艺术之间,而又不独贪恋痴迷于某一种,时而上帝视角,时而俯身水乳交融。纵观木心一生,他的全能还在于他的完整,他的艺术与他的人生无缝连接,相濡以沫。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写道:“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总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正如耶稣所说,具有蛇的智慧,兼有鸽子的温柔敦厚。”

如果把世界文学比作一座大山,在木心的眼里,呈现的则是一幅世界文学高山的全息影像,木心无疑是用《文学回忆录》完美的诠释了苏轼的《题西林壁》。

二文学是可爱的

“不要讲文学是崇高伟大的。文学可爱。大家课后不要放弃文学。文学是人学。至少,每天要看书。”

——木心《最后一课》

木心提到文革中,老舍和傅雷的自杀,而他不肯这样死掉,木心说:“以死殉道易,以不死殉道难”,又说:“真的以死而殉道,一定理解尊重那不死而殉道者;真得道而不死者,也一定理解死而殉道者。”

民国初年的日本,一群中国留日学生,聚在一起商讨归国后的革命事宜,一名女子情急之下,拔出小刀插在桌子上,叫道:“如有人回到祖国,投降满虏,卖友求荣,吃我一刀。”彼时,对面坐着年青的鲁迅,这名女子就是女侠秋瑾。

在选择救国的方式上,与秋瑾的激进不同,鲁迅以笔为刀,推崇“壕堑战”,避敌锋芒,不做无谓的牺牲。同是绍兴走出的鲁迅和秋瑾,都是木心所谓的有骨的江南文人。

青年时期的秋瑾和鲁迅

去年发生了一件台湾作家林奕含自杀事件,她生前写下了自传性质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她质问诱奸女学生的补习班老师李国华以及辜负张爱玲的胡兰成道:“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过五千年的语境和传统?”

她向社会发出拷问:“文学是否是暴力的帮凶?”林奕含在被性侵后,沉默了13年,真的印证了鲁迅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26岁,如花的年纪,一起带走的还有她的童心,和对文学的虔诚信仰。

不知道林奕含生前看不看木心的书,毕竟她尚未出生时,木心就已经在台湾出书了。无奈现在书店里的书太多,眼花缭乱,让人分不清好书和坏书。倘若看了木心,又看懂了,就会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木心说:“从前我的学生,谈的都是文学。‘文革’后,撑不住了。为什么?想起来了——我没有同他们讲哲学。没有哲学底子,做人没有一个根基,他们顶不住,我顶住了,就是这道理。”

林奕含对待文学是虔诚的,同时也是天真的,把文学真的当成了崇高伟大的事在做。当现实的黑暗如雨点般砸来的时候,有关文学的所有美好信念便彻底崩塌。

似乎天才都是早逝的,想起海子和顾城的自杀,文革中遇罗克和林昭的枪决,一张张鲜活的面孔,结束在本不该结束的年纪。不知道他们的哲学底子如何,只知道他们不求自保,为了自己心中的信仰,甘愿以死殉道。

从左至右:海子、顾城、遇罗克、林昭

木心早年也参加学生运动,发表激进的言论,在大会上与陈伯达对骂,这些‘罪’让木心几度入狱,所幸,都没有致木心于死地。而诸如此种情形者,更多的天才被杀,被迫自杀,即便熬过那十年,精神的骨架也早已坍塌。

木心没有,木心在狱中研读哲学:“特别是黑格尔,一次又一次读,后来关在地牢里,花三个月,第三遍读完了《小逻辑》,书上被我批得密密麻麻,好像有点悟了。”

梁文道看了木心50多岁的照片,简直惊呆:“你不觉得这人像在牢里待过的,文革出来的很多作家难免身子岣嵝,神情有点沮丧、恐惧……但木心没有,他整个状态你觉得精神气很足一样,好奇怪,好奇怪的一个人。”

梁文道在木心肖像前

在某种意义上,木心就是《肖申克的救赎》中的那个安迪,人人都向往自由,而只有极少数的智者能在大难降临时,守住自己的信仰,生出智慧,以至绝处逢生,至死方休。这是单纯靠文学信仰解决不了的问题。

影史排名第一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

二战中欧洲全面陷落,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听闻自己的祖国沦陷后,与妻子双双自杀,留下绝命书:“与我操同一种语言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沉沦,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亦已自我毁灭……而我的力量却因长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而消耗殆尽。所以我认为还不如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我的生命为好。对我来说,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财富。”

不能说茨威格是懦弱的,他是通过自杀完成了他的殉道,向死而生。一般认为,只要不死,便有生机,而茨威格用他的死证明这个世间恶的存在和贪婪,如果不加以控制,就会四处蔓延,荼毒生灵。他把生机留给活着的人,活着的人将继续与这个世上的恶周旋、抗争。

听到过一个集中营的故事,一个犹太作家,在集中营里等待死亡,每天看着同胞被送走,起初也是绝望,慢慢的,他开始平静下来,一个人置身于无法反抗的境遇里,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住自己的内心,这样说来是简单,也是最难。幸存下来的他,写了一本书,书名《人生终极自由》。

几度出入牢狱,木心顿悟了:“个人遭遇时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我以为,遭遇大事要先退开。退开,可以观察。谁投入呢?有的是。”出来后的木心,以设计家的身份,仅短暂投身于共和国的建设,而后转身背对故土,散步散到了纽约。

生活在当下,我常常会想,当年木心文革出狱后,本已得到不错的待遇,而他却要以逾半百之躯,只身前往纽约,身无分文,又不懂英文,以打零工为生计。诚然,天才靠自信和才华抵抗世间万般磨难,我辈流俗,难效其法,但想想还是佩服,佩服,想想,有时不免冲动。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读到龙应台的《百年思索》,一下被她的观点所迷住:文学——白杨树的湖中倒影。龙应台说文学的功用就是:“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这是一种神奇的体验,凡是能沉下心来看完一本书的读者都会有的感受。所谓“白杨树的湖中倒影”,人们眼中的世界就是岸边的真实白杨树,而湖中的倒影千变万化,正照映着人们内心世界的波澜壮阔。所谓“艺术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也就是这个意思。

龙应台《百年思索》

接下来,龙应台还有两个观点,我当时是忽略的。哲学——迷宫中望见星空。哲学的功用,就如夜晚挂在天空的北斗星,指引迷途的人们找到归家的路。一代鸿儒辜鸿铭欧洲游学归来曾说过:“欧洲有满足心灵而非头脑的宗教,又有满足头脑而非心灵的哲学。”哲学显然是一种大智慧,只是这种在关键时候可以救命的大智慧,领悟得通透的人并不多。

龙应台的第三个观点,史学——沙漠玫瑰的开放。关于历史,唐太宗说得好:“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所以引来众多*治家去研究历史。研究历史,是为了避免历史悲剧的重演,事实是,一些悲剧一再上演。看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世界文学的繁花深处,一部世界“文化史”,若隐若现。

哲学和历史,都是构成人文素养的一部分,其重要性好比一个健康的人缺钙,血肉是好的,骨头却是软的,在《鱼丽之宴》里,木心明确阐述了如何靠这点历史和哲学的素养渡过十年浩劫:“史学使人清醒。哲学使人坚定。我目睹很多艺文人士由于不具史学哲学的观点而临危大惧,张皇失措,彼此诬陷,怕死贪生。当此际,我方始明白史学与哲学原来有这样的实用性。此二学,我所涉不深,却也够我自始至终保持镇静。”

我上高中的时候,看余杰的作品,少年意气,挥斥方遒。就跟木心读鲁迅杂文的感觉一样——痛快。感谢余杰,作为文学的引路人,带我敲开了鲁迅家的后门,后来多年在外漂泊,心情烦躁时,读几页鲁迅,立马安静下来。

现在要感谢陈丹青,带我认识了木心。我具体说不出来文学的好处是什么,但我心里清楚,在我的人生几次陷入迷茫的时候,都是靠着阅读过的那点可怜的文学作品,在潜意识里替我做出的选择,从而走出当下的困境。

在木心的葬礼上,一个男青年说,父母给了我生命,木心给了我灵魂。另一个女青年说,这个世界让我烦躁,阅读木心让我片刻安宁。这些都应该是文学所能带给一个人的好处,只是我们没有作家说得那么好。

毛姆说:“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阅读的好处,几乎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金玉良言,每个读者也都冷暖自知。

毛姆《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

伍尔夫说:“若以书而论,每本书都会变成你自己的房间,给你一个庇护,让你安静下来。”

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

为什么毛姆和伍尔夫都把阅读当成人生中避难和庇护的工具?因为这个世界糟糕透顶,基督教说,人是带着原罪来到这个世界。佛教说,现世今生,轮回是苦。

木心说:“人人都在受苦,无一例外。”而现实是,人们都在追求着现世的功成名就、醉生梦死。木心有俳句:“我就把人类看做粮仓中的饿殍。”真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是注定的,只有少数人才能过上富足的精神生活,保持人类应该有的至高尊严。

三生活是好玩的

“生活的过程,是个自我教育的过程,常常是个无效的自我教育的过程。然而总得是个自我教育的过程。”

——木心《琼美卡随想录》

这句话本身就很好玩,所以木心说,“生活是好玩的”,“奉劝诸位:除了灾难、病痛,时时刻刻要快乐。”木心一生单身,没有后代,而天才的后代,大多流于平庸,这原因,固然是后代天赋不及父辈,主因还是后天的自我教育没见成效,只是在吃先辈的老本。生活若要好玩,自我教育想见成效,需要一个前提,先要明白一些道理。

木心说:“所以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明白:人是要死的。”

中国缺少两种教育,一种是性教育,一种是死亡教育,无论在家庭还是学校,这两种教育都是缺失的,这就导致,当性的原始欲望在体内涌动,人们心生的不是喜悦,而是恐惧;当面对亲友的离世,除了心生悲痛,留下更多的,将会是伴随一生的对死亡的未知恐惧,除非我们提早搞清楚,性和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安电影《色戒》

现实中,若想了解性与死亡的真谛,只能靠自学,偷学,自然成长,这样学来的知识难免是残缺的,畸形的。然而,一个人在青春期对性和死的认知,直接关乎到,未来对自我生命的价值判断和对待人生的态度。死亡,这是哲学里面唯一重要的问题,想要解答这个问题,想要弄清楚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就要反复去研究生命的终点——死亡。

在成长的过程中,身边的亲友离逝,就是在被动地接受死亡教育,动画电影《寻梦环游记》是很好的死亡教材,西方人不忌讳谈论死亡,他们普遍信仰宗教,老人去世,会对孩子说,爷爷奶奶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孩子长大后,学到自然科学,即便知道没有天国,而情感上已经接受了。

木心说:“人在平时是不想到死的,好像可以千年万年活下去。这种心理状态,就像佛家说的‘贪、嗔、痴’——‘嗔’,老怪人家,老是责怒;要这要那,叫‘贪’;一天到晚的行为,叫‘痴’。总之,老是想占有身外之物,买房,买地,买首饰,买来了,就是‘我的’,自己用完还要传给儿孙。放眼去看芸芸众生,不例外地想占有。”

我生在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全国如火如荼的进行市场经济建设,那时候,身边大多还都是老实本分的长辈,他们甘于原有的生活,平淡有滋味,如今30多年过去了,身边很难再看到这样的人了。我的小时候,与伙伴们一起放牛、割草、野浴、捉鱼······不知道留下多少童年快乐。

看冯小刚的《芳华》,最后一幕旁白:“我不禁想到,一代人的芳华已逝,面目全非,虽然他们谈笑如故,可还是不难看出岁月给每个人带来的改变。倒是刘峰和小萍显得更为知足,话虽不多,却待人温和。”

电影《芳华》

人们咀嚼着岁月的苦果,也回味着内在的甘甜,只是很快便忘记了那甘甜,只想一味地永远摆脱这苦果。苦尽甘来,苦不在,甘何来?生活是好玩的,在会玩的人面前,并不会因时代而改变,无论周遭如何,人都可以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

木心说他愿意生活在这个时代。木心在做青年教师的时候,就知道辞去教职,远离喧嚣,一个人上莫干山闭关苦读。十年浩劫出狱后,年过半百的木心又孤身赴美,开启他艺术生命的二次青春。这是现代版魏晋高士的故事,可小隐于竹林,亦可大隐于闹市。

竹林七贤图

若要生活好玩,还要学会一个技能,木心说的“冷贤”:

“所谓‘冷’,就是你决绝了的朋友,别再玩了。不可以的。”

这在常人很难做到,中国的人文传统讲究的是待人以礼,“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再加上中国人的面子心理作祟,人情来往,酒桌饭局,应酬上花费的时间越来越多,而这样的社交又多半流于无效。人生短暂,精力有限,如不加以精确的分配,必难有大成。木心曾阐述过自己处世待人的四个态度:

彼佳,彼对我无情——尊敬之。

彼佳,彼对我有情——酬答之。

彼劣,彼对我无情——漠视之。

彼劣,彼对我有情——远避之。

我一开始理解不了,木心对李梦熊的冷贤,两个互为知己的天才,怎么能说断就断了呢,后来看得多了,也释怀了,第一:两个当世罕见的天才,固然惺惺相惜,但也同样,天才的独特个性,势必产生排异。第二:不同的人生价值取向,李梦熊狂放不羁,在那个年代是极其危险的,木心既然要以“不死殉道”,自然要冷了李梦熊。

木心接着说:“‘贤’,就是绝交后不要同人去作对,放各自的活路。他们要堕落,很好,悬崖深渊,前程万里。”

这里不得不提到耶稣,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用了四个章节写《圣经》,其实就是在谈耶稣,木心只谈《圣经》的文学性,把耶稣当成艺术家来看,且是集中的艺术家。耶稣的许多布道,都是话里有话,富含哲理,极尽隐喻,象征,常人很难领会。耶稣许了很多愿,行了很多神迹,耶稣又代替世人受苦,跟随耶稣的人都得救了,背离耶稣的人从此跌入痛苦的深渊。

巴西里约基督山

木心据此说:“这种现象的存在和激化,就是生活中的快乐。耶稣行了许多奇迹,我们是凡人,不会有奇迹。但有一点,被你抛弃的人,后来都堕落了。和你一起的人,多多少少有成绩,这就是生活中的快乐。”

木心描绘的这种现象,在很多人身上都可以得到验证,你帮助过很多人,可能是无偿的,这些人记住了你的好,他可能会去帮助其它人,这是爱的传递。多年后再遇到你曾经帮助过的人,他变得更好了,这就是生活中的快乐。

我有个习惯,但凡读到了好书,就想买来送给要好的朋友,觉得自己看了可以受益的作品,也可以影响他们(实际上未必如此)。后来,开了一间小小的书店,所进图书也是单凭自己的喜好来定,那出发点,也是如此,倘若有人进了我的小店,看了一本书,又受其影响,也许就改变了他的一生,我觉得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现在想想,我做的这些事情,都不是徒劳的,事情的本身就会让人快乐,如果有了更好的结果,那就是这个世上的神迹之一了。

台北诚品书店

木心说:“缅想我的读者,如海宁观潮之感。我的读者属于我的晚辈,而属于孙辈者更多,是则隔两代也。上海美专、杭州高中、上海浦东、工艺一厂、美国纽约,我教过五代人。”

想想一个人,家财万贯,儿孙满堂,又怎样?一点也不威风,我觉得木心好威风,他活着的时候,一个人,影响了他身边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当年听文学课的那群艺术家皆成名成腕,他们一生都会念着木心的好,而木心的好又岂止这些,木心天上有知,这世上有多少人一直念着他的好,后世就会有无数倍的人追随。

木心遗稿中有:“说起来是众生竞读我书,我很威风。但翻个面,那是我为众生写书,服苦役,读者人手一册,才是真威风。”

木心不仅威风,还是美男子,美男子并不稀奇,稀奇的是美男子配上美诗、美文、美画,简直美得一塌糊涂。

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四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法·福楼拜

我不是搞艺术的,也不懂什么艺术,站在艺术品面前,也缺乏鉴赏力,木心给了我一个视角,一个评判艺术的原则:“人生可以宽厚,艺术绝对势利“,具体到如何势利呢?这需要一个标准,我在阅读上有一个原则:但凡人品上有瑕疵的,我不喜欢的作家,他的作品我也一概不看。比方说,周作人,郭沫若,余秋雨,郭敬明。那么多好的作家的书都读不过来,哪有时间浪费在这些人上面。

木心说:“大家看书不多就去画画了。大陆的新文人画,是文盲画的文人画,看了起鸡皮疙瘩。识字不多的作家,才会喝彩。中国的文人画,都是把文学的修养隐去的。李太白的书法,非常好。苏东坡画几笔画,好极了。”

李白书法

绘画我是不懂的,但籍着木心的论调,我也得出一个日后欣赏书法字画的原则:先考察书画者的人文修养如何?如果不好,不好意思,技法再好,与我无关。

读凡高致提奥的信:“你肯定知道《悲惨世界》……我觉得,值得再读此书的理由是保持某些感情的鲜活性,尤其是对于人性的热爱以及对于高贵事物的信仰和感知。”

凡高的书信

都知道凡高画画得好,这是隐去了他的文学修养,读读凡高留下的文字,就会知道,文学修养在一个大师级的画家身上起到的作用有多大。

说到艺术,避不开宗教,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艺术作品,题材灵感都来源于宗教,那么宗教又是什么?宗教领袖又是什么?我对此常常是晕头转向的,木心同样给了我一个看清宗教的视角:

“我觉得艺术、哲学、宗教,都是人类的自恋,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才有美的可能、真的可能、善的可能。”

客观地讲宗教,只是人类文化的一个部分,宗教是壳,里面包含了众多的艺术形式:哲学、文学、绘画,也包括自然科学,这些功劳早期都归宗教所有,宗教在*治上又是统治者愚民的工具,在艺术上,是艺术家的灵感源泉,对个人,是心灵的一种寄托,新的世纪,宗教式微,众多的艺术形式都得以脱离出宗教,独占人类文化的一部分。

拉斐尔《雅典学派》

而宗教领袖又是什么?木心一语概括:“何必计较宗教家、哲学家、艺术家,归根到底是一颗心。都是伊卡洛斯,都要飞高,都一定会跌下来的。”

如此便不用再纠结了,嵌在人类个体头上的各种头衔,完全可以一视同仁的对待了,木心在《圆光》里写到李叔同在圆寂前吐露真声,仍念及尘世的妻儿,那一刹,弘一法师的头上一定有圆光在闪耀。

木心慨叹到:“多少严闭的门,无风自开,搏动的心,都是带血的。”说得多好呀,人和人的区别,无非这一颗带血的心。

弘一法师书法作品

木心说:“人类的伟大高贵,完全在于精神生活,在于少数的精神贵族,亦即天才和天才的朋友(欣赏者)。所谓史家、评家、收藏家、媒体传播家、演奏家、指挥家,都是天才的朋友。长期的朋友,后来成熟了,正式成了天才,朋友又来了——朋友中,有的人后来成熟,上升为天才,这便是天才的家谱。”

我以前只是单纯的认为: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人贵在有精神生活。鲁迅说过,人与人的差别有时候要大于人与猴子的差别。我的解读是:人与人的区别,首先是精神生活有无的问题,其次是有多少的差异问题,或者说是高低的质量问题。

具体的说,什么是精神生活呢?人类创造的一切艺术形式,都是精神生活的范畴,而这里面又有雅俗高低之分,我们承认《红楼梦》的伟大,又要用《鹿鼎记》来消遣取乐;知道贝多芬的交响乐不朽,还要去听杰克逊的流行音乐;视凡高为绘画的天才,而看懂的又没有几个。

艺术家是分层次的,无疑曹雪芹、贝多芬、凡高都是塔尖的人物,下面还有一流的、二流的、三流的……不入流的,那么,生产出来的艺术品也必然如此。

电视剧《红楼梦》87版经典

我所理解的精神生活就是每个人按需要,按能力消费自己所能承受的艺术品的等级。在精神层面上,能就能,不能就不能。当然,可能现在不能,日后就能了,这就是精神生活质量的提升。

但凡顶级的艺术家,为了其钟爱的艺术,往往都可以为之放弃现世的物质诱惑,这是艺术家的代价,而这种代价值不值得?木心有完美的答案:“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

我从前也理解不了这些,这些天才的艺术家,哪怕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拿一点点用在世俗上,或者与世俗不那么闹别扭,妥协一点,生活也会过得好一些,直到看到木心的话:

“来美国十一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

这也是一种艺术家的生活,身边比比皆是,只是这所谓的艺术家的艺术品的艺术含量,要大打折扣了。

木心在《鱼丽之宴》里说过一段非常漂亮的话:

“我发现很多人的失落,是忘却了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自认为练达,自认为精明,从前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就此变成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人。”

很多人读了都会心有戚戚,特别是现在所谓的中年油腻大叔群体,多半会感同身受。陈丹青说,木心的人生是玩真的。我想说,我们的人生是真的在玩。回想一下自己十七八岁的时候,哪个不是意气风发,满怀理想,激扬过文字,指点过江山,后来,出来工作,结了婚,生了娃,买了车,又买了房,温暖幸福的小日子过起,什么理想、抱负都统统见鬼去吧!

木心说:“少年言志,会言中的。”他少年读书时就把福楼拜的“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当成自己的信仰。日后,无论岁月如何变迁,苦难如何接踵而至,他都不曾背离这最初的信仰。

让木心一生放在心底的福楼拜

木心有俳句:“世界乱,书桌不乱。”好一个书桌不乱,一个作家的战场就是书桌,书桌不乱,战况也必然明朗。很多作家成名以后,书桌大乱,很难再写出可以看的东西,又有遭遇时代事件的,身陷其中,难以自拔,遂呼天抢地,抱怨连连。而木心至始至终都坚守书桌不乱,如此,才能写出这样自信从容的句子:

人在江湖身由已

曲逢周郎弦不误

最后说一下生命的意义,这是一个大字眼,却也是每个人逃不过的命题,想或不想,都会用自己的一生去实践,只是想明白了去过,和过完了再去想,这意义差别还是有点大。早些年,喜欢加缪说过的话:

“我继续相信这个世界没有更高的意义,但我知道这个世界的某种东西有意义,那就是人,因为人是唯一要求世界有意义的生命。”

加缪《西西弗斯》

说得多好,动物就不会要求世界有意义,动物只要求基本的生存就可以了。说到人,其实,当下的社会,已然是价值观多元化的时代了,特别是有机会出国的话,看到其它民族的人,可能过着迥异于我们的生活,人家也是一辈子,回头看看,为什么我们的一辈子要这样过,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是寻求人生意义的开始。

“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尴尬狼狈。”

——木心《素履之往》

遇到木心,很多不解的人生问题都迎刃而解,显然,生命的意义是人才能赋予的,而这个人,不是父母,不是爱人,也不是*治领袖,更不是社会潮流,而应该是自己,自己在吸收了足够多的精神养分后才能做出的一种明智选择。

富兰克林说他愿意把他的人生再过一遍,因为他此生没有枉过,所以他愿意重过一遍,这里是重复一遍的意思,对芸芸众生来说,恐怕是要重新过一遍的意思。

“我曾模仿塞尚十年,和纪德交往二十年,信服尼采三十年,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多年。凭这点死心塌地,我慢慢建立了自己。不要怕受影响。”

——木心《文学回忆录》

从左至右:塞尚、纪德、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

木心在《鲁迅祭》里说过,虔诚的阅读才是深沉的纪念。《文学回忆录》仅是木心庞大艺术世界的敲门砖,陈丹青的意图,要让木心的砖引导大家去找到木心的玉。高山仰止,走近木心何其难。木心已经离开七个年头,现在阅读木心,也只是开始。通过阅读木心,激发人们去过一种更智慧,更充实的生活的意愿,也尝试实现这种可能。所幸余生,木心为伴。

木心说:“年,我二十三岁,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之前,读过他全部的小说,还不够自称为他的学生——被称为老师不容易,能称为学生也不容易啊!”

年,我三十八岁,也想投到木心门下。之前,还没有读完他的全部作品,这样就称为学生,先生怕不会同意。过去郑板桥和齐白石都推崇徐渭,自称是“青藤门下走狗”,也算够虔诚的了。而信仰这种事情,唯有虔诚才会产生效果。我活到这么大,还没有过什么信仰,如果要有,就从今日始,“走狗”就算了,不雅,还是做“木心门下信徒。”

最后容我说两句刻薄的话,中国人是对不起木心的,最起码现在是这样。几千年的人类文化也出不了几个尼采、木心这样的天才的。很多先知都要等到死后很久才会出现精神复活的盛况。尼采的精神财富在母国得到应有的尊重和敬仰,在整个世界得到继承和发扬,整个西方都对尼采的出现,欢欣鼓舞,这样持续了一百多年,未来还会如此。

木心美术馆:《尼采与木心》特展

(作者:鹤无粮,80后文学爱好者,年他知道木心以来,持续阅读木心作品,收藏其画册、照片,探访其故居,美术馆;12月21日木心祭日前,他写下《木心祭》,共十篇,在本号连载,以纪念木心先生)

木心祭

木心祭

木心祭

木心祭

木心祭

“生命好在无意义”——木心读书会

鹤无粮

人在江湖身由己曲逢周郎弦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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