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季节,我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
流连在故乡的土地上,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这个季节,村南应该是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地,现在却是一望无际的"沙打旺“(一种带刺的灌木)。继续往南走,来到那个熟悉的丁字路口,再往东走四、五百米就是旱水库了,那是我流过一年汗水的工地,自然想去看看。沿着缓缓的土坡前行,两边仍是茂密的沙打旺。按说水库该到了,却找不到堤坝的影子。莫非走错路了?不可能呀!这条路我走了一年多,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再朝前走十来米,便望见对面陡峭的悬崖了,脚前同样是悬崖,更陡。旁边有几棵四仰八叉的老榆树,搭拉着粗细不一的根系。悬崖下面是贯穿南北的*沙窝,深一处浅一处。偶尔有几颗凸起的浪头石,白*白*的,周围挂着一圈干了的淤渣,象被打落的喜鹊窝。再望望四面,没错,这里分明就是从前的水库大坝,可是现在………。看着眼前的情景,四十八年前经历过的事像旧电影的镜头,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那年农历二月底,我结束了十二年的读书生涯,回村参加生产劳动。
当时农村实行按劳分配*策,农民靠工分吃饭。为了早挣工分,毕业离校第二天就去找生产队长,给我安排农活。队长五十多岁,与父亲同龄,是老共产*员。听我说明来意,他热情地说:“你刚刚毕业,年纪轻轻,许多农活做不了,就领着队里的女劳力到旱水库工地干活吧,连给她们记工。"
“太好啦!"我十分感谢。
“旱水库在哪里?"我问。
"在庄窝沟。"
一听说有个窝字,很感兴趣,我早听说过大寨人民"三战狼窝掌"的故事。可我多年来没参加过田地劳动,只知道学校、大队、饲养院、供销社等公共场所在哪里,村里的地名大部分不知在何处,有的听说过,有的没听过。便问队长:“庄窝沟在哪里?离村远吗?"
“不远,就在村东南方向,大约二里地。你今天还休息,先到老记工员家取一份女劳力的记工花名表,明天就上工"。
"谢谢队长!"我双手合十,作了个揖。
笫二天,吃过早饭,我拿了把铁锹,就向水库工地走去。路上有不少去工地的女人们,有的手里拿着洋镐,有的肩上扛着铁锹,后面挂着个筐子,有的用扁担担着筐。最引人注目的是走在最前面的人,个子高高的,胖胖的,穿着绿色棉袄,扛着一面大红旗,大步大步地走着。
拐了两个弯,工地就到了,这分明就是个大土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南边插着的两行白色木牌,上面用红珠写着“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标语,不远处立着一个大石夯,石夯旁边有三辆手推小平车。我仔细看看周围的地形:四五道八九丈深的沟,有的宽,有的窄,大体呈南北走向,在这里交会在一起,再往南就是一道比较宽的沟。
人还没到齐,我与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聊天。她指着南北两面的土坡说:"三个月以前这里还是平地,现在所以成了这样,是把土都推到东面,垫了水库的大坝。开工时全队男女劳力都在这儿干活,这几天开始耕地送粪了,就只剩下我们女劳力了。这个水库做成后,沟那面的多亩旱地就变成水地啦。"
“哦,作用还挺大的!"
她接着说:"还有一个好处,沟那边的地,现在送粪、拉庄稼都得往村北绕道走,七八里地,往返一次得半天,如果是老毛驴走得慢,半天也返不回。大坝通了,赶车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走一个来回。"
人们都来齐了,我看看共有近四十人,有60岁左右的,有十七八岁的,二老板们最多。因我一直上学,那些婶大娘们及左邻右舍的人还认识,一些比我小的姑娘和刚进门的媳妇大多数不认识。我站到人伙提高嗓门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领导"。我说得一本正经,她们还以为我真是新任的妇女队长,因为原妇女队长最近几天都没出工,听说是快临月了。一个二老板两手一拍说:"欢迎带蛋女队长。""哄"的一声,大家笑起来,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马上补充:“刚才开个玩笑,大家别当真,我只负责给你们记工分。"一位本家嫂子说:"我倒以为是真的,还等着沾你光呢!"接着又是一阵哄笑。笑声过后,一名中年妇女说:“大家不要灰说了,开始干活吧!"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村里的学大寨标兵,预备*员。大家都很尊重她,立刻拿起工具。
时值春风节令,在北方天暖咋寒。大家的冬衣还未下身,有黑色的、蓝色的、驼色的,也有红绿色的。二老板们都罩着不同颜色的头巾,上了年纪的人戴着用羊毛织的各种形状的帽子,一些年轻媳妇和姑娘们穿得薄了点,既不罩头巾又不戴帽子,大概是怕失去风度吧!一个旋风刮来,卷着柴叶,转了几个圆圈就消失了,人们身上头上满是土。
谁干啥活早已分了工,大家还是按惯例进行的。年轻点的,力气大点的打夯,刨土,一些上了年纪的铲土,大部分人使用筐担,有的一人担两小筐,有的两人抬一大筐。小平车是比较先进的工具,一车能装六、七筐土,推起来又省劲。可是每个生产队只有三四辆这样的车。一位原来推车的大嫂把小平车让给我说:“看你细皮嫩肉的,刚来先做点省力气的。"我接受了她的好意,接过小平车,待装满土就推起来。毕竟是第一次干这活,两个胳膊用力不匀,走路东倒西歪,走着走着就走到边缘,恰好又被一块土坷垃绊了一下,连车带土掉在坝的半坡上,五六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抬上来。
垫的土有一尺来厚了,四个人开始打夯。其中一人按照始终不变的调子喊:"啍一一嗨一一哟一一啍!",大家便同时抬起夯,齐声喊:“海哟啍!"就这样抬起,落下,又抬起,又落下,一夯一夯挨着打,不一会儿,坝上出现一行行的"草墩底"。
看看其他人,干劲都很大,个个汗流满面,也顾不得擦,明明都累了,谁也不肯停一会儿。那几个刨土的人,头上身上都有土,镐头一上一下不停的动,象鸡吃米似的。一个铲土的老人手指的关节处裹了不少白胶布。我问为什么不戴个手套,她说:"你要是给我买了我就戴了"。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慢慢缓过神才理解了,她的意思是家里哪有手套呀!看着这火热的劳动场面,想起了纪录影片里大寨人民战天斗地的情景,我们这伙妇女不就是大寨的铁姑娘队吗?
看的大伙实在累了,我提议:"大家该休息休息了"。刚才那个二老板笑着说:"我们就等领导下命令呢!"看来大家还真把我当成妇女队长了。
女人们就是话多,休息了,嘴皮子还不闲着,交头接耳的,不知在啦呱着什么。有几个爱唱歌的聚到了一起,齐声合唱《*民大生产》、《南泥湾》、《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等红歌,节奏感很强,象是排练过。唱的最好的是30多岁的王沛沛,因为她爱唱晋剧,所以人们常叫她王爱爱。可能是大家听她唱晋剧的次数多了,这次又让她唱《敢教日月换新天》。王沛沛很爽快,清了清嗓子,“一道清河水,一座虎头山,大寨那个就在这山下边………",人们不断地鼓掌。
三段唱完了,我趁空掏出记工表开始记工。由于有好多人与表上的名字对不上号,我不得不面对面的问寻。还没等我让大家开始干活,人们就一个个摩拳擦掌,各就各位了。
干劲还是那么足,嚓嚓嚓的铲土声,咚咚咚的刨土声,吱扭吱扭的车轮声,夹杂着大家的欢笑声,象一曲乐耳动听的交响乐。不知不觉太阳影儿正了,开始收工,那个扛红旗的姑娘仍走在前面。
吃过午饭,我不知道几点应到工地,躺了一个多小时就出发。等我到了工地已有不少人前来了,她们说趁暖和早来一会儿,能多做点营生。人还没到齐,那四个打夯的人先行动了,"哼一一嗨一一哟一一哼",“嗨哟哼"的号子声又在沟里回荡着。邻居的大嫂见我看着打夯的人出了神,对我说:"打夯这活儿看起来简单,不习惯也干不了,抬夯时四个人用力一定要匀称,如果谁用劲小了,夯就倒向谁的那边,最容易砸脚,所以谁也不能偷懒。"
不知是出于敬佩还是好奇,我总想把每个人的举动看个够。看着看着,目光停落在一个人身上。她四十多岁,名叫张农雅,我早认识。以前人们都说她是全队有名的"尖B蛋",干活专拣轻的挑,常耍眼前活儿,所以合伙找伴的营生谁都不愿意和她在一起。她还常说风凉话,打击积极分子。可眼下却象是换了个人。你看她推起车来快步如飞,倒土也倒得利索,车子一立,恰到好处,箱里的土一点也不剩,倒完土立刻掉转头又跑了起来。返回来也不站着,又拿起铁锹铲起土来。她早把头巾摘掉,头发蓬蓬松松的,象一株秋后的沙蓬(草)。再看看脸上,流着一道道汗水,又沾了土,象柏油路上的一段斑马线。一直就这样不停的干,好大工夫没见她站一会儿。
又到休息时候了。
女人们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不是拉家常就是开玩笑。一个四十来岁的人眼睛忽眨忽眨的,一会儿说东家女人怎么怎么,一会儿又说西家男人如何如何,说完素的说荤的。大概是她常在女人们中灰说,没把我这个男人放在眼里,又说了个半荤半素的段子,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太阳落山了,照例收工。几个姑娘好像不懂得乏,在路上走一步蹦一步,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
三个月来,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坝一天天的高起来。
一天上午,开始的天气还好好的,只是有点闷热。将近中午,东北的天边泛起了黑灰色的云彩,有的还镶着银边,一大团一大团翻滚着,向西南方向袭来,速度越来越快。随着一股强劲的冷风,头顶上阴云密布,象一口倒扣的黑锅。天空暗了下来,紧接着狂风大作,闪电雷鸣,倾刻间雨水象瀑布一样倒了下来,百年不遇的暴雨不期而至,一直持续了近半个小时。雨渐渐的小了,大喇叭响了,是村支书的声音:“一队的全体社员们请注意,一队的全体社员们请注意,赶快拿上铁锹到庄窝水库,以防大坝被洪水冲垮!"我正吃饭,一边咀嚼着一边下地,雨鞋也没顾得穿,拿了铁锹就走。一出门,看见人们陆陆续续向南快步走着,有的披着雨衣,有的戴着草帽。除了本队社员还有其它队的几个社员,队长和支书也来了,可是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当大家赶到大坝西头,洪水离坝面一尺来高,浪花一波又一波,来势凶猛,发出"浩浩"的声音。东头已被冲开了豁口,豁口一会儿比一会儿宽,人是不敢靠近了,只能望而兴叹,任由猛兽般的洪水肆虐,一口一口吞噬着大坝。人们心惊肉跳,却又无可奈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言语,心里承受着巨大的打击。
第二天天气放晴了,村支书一大早召集全体干部和部分老农前往水库查看。紧靠溢洪道约二十米长的一段被洪水冲走了,河沟残留着的一小股洪水缓缓流着,发出咕儿咕儿的响声。详细看过,大家认为堤坝被毁的主要原因是溢洪道窄了,其次是打夯的问题。支书沉重地说:“我们在哪里跌到就在哪里爬起,决不能灰心丧气。要象大寨人民那样,敢于向困难作斗争,向大自然作斗争。大寨人民能三战狼窝掌,我们就不能来个二战庄窝沟吗?"支书的话鼓舞了大家,象吃了一颗定心丸。通过讨论,决定抽出部分强壮的男劳力分成两组,一组修理溢洪道,一组搞突击战,尽快把失去的那一段大坝补起来。
自那以后,队长安排完活计就去水库与大家一起干。夏季天也长了,大家早出晚归,每天干十三四个小时。
无情的老天爷害了人,大概也觉得亏心,后来一直没下大雨。仅用半个月时间,修好了溢洪道,把冲走的那段大坝补了起来。两月后,整个堤坝高出了许多,将近总工程的三分之二。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是春暖花开。
一天下午收了工,在回家路上队长迎面走来,递给我一个纸条。我一看是公社的通知,要从我们高中毕业生中通过考试招收一批民办教员。队长说:"你赶紧报名,当民办教员总比当社员强。一年来你给队里出了不少力,说内心话我不想让你走,但不能耽误了你的前程。"
"谢谢您,当教员是我一贯的理想,我明天就去报名"。
一星期后,我接到录用的通知。
到校上班前一天,我到水库工地看了看,把工分表移交了别人,拜别了朝夕相处的婶娘姐妹,依依不舍地离开水库工地。
转眼又到秋收的时候,听到水库竣工的消息,比预期提前两个月。我决定利用星期天去看看,大坝上毕竟有我流过的汗水。
那天,在半路上遇到一辆毛驴车,正向庄窝沟的方向走去,我三步并两步赶到跨在车上。赶车大爷笑眯眯地对我说;“旱水库卡做好了,拉庄稼省时间多了,半天能打四五个来回。"
"大爷,水库的建成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那是!那是!你不说我也知道。"
走到坝前,原来的标语牌不在了,石夯不见了,小平车也没有了,路边立着一个小木牌,上面用墨汁写着:"路窄,赶车请注意!"我看看坝面,四米多宽,平展展光溜溜的,两道车轮痕迹的中间是一个个的牲口脚印。过了沟对面,地里有不少男女人,有的割谷黍,有的掰玉米,有的拔豆子,有的正往车上装割倒的庄稼,好一派喜丰收的繁忙景象。
作
家
简
介
靳德信,生于年,阳高县古城镇人,退休教师。爱好写作,绘画,书法,作品见于阳高《杏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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